黎明是從城墻頂端的天際泛白開始的。
日出之前, 云流的速度非常快,像風卷著殘絮, 玉臺山巔與天界的一點, 紅日迸出來,赤金錯的投上了獵獵飛舞玄旗、一夜落霜的鐵甲。
秋至,天地初逢肅殺, 可眺見遠方大片荒野。今歲關中大旱,田疇荒蕪,人徑凋敝, 自堅壁清野之勢。
這意味著, 北軍很難從城外就食。
也意味著, 任何軍隊想要從外部攻克長安,都會是一場至半年以上的持久戰。
而常備在北軍營地的糧草撐不過半月,想要從渭水沿岸其他郡縣或是敖倉調糧則繞不過朝中符令,但現在長安諸門和署所在的未央宮掌控在齊元襄手里,這是一個繞不過去的死結。
兩萬人,糧草、兵械、家屬都在城中。
在他們面前的,是扼函谷、臨渭水, 兵矢足備、墻厚城重的天下第一城,帝都長安。
站在城頭俯瞰戰局的將領, 從天玄地濁四野寂合, 看到初升的璀璨日穿層層云。
他忽到疑,蹙起眉頭。
——按照常理,這支軍隊兵甲糧草都不足,應當軍心已, 戰意盡失。卻奇跡般的在丟失了北辰門后, 依舊保持著頑強作戰。
攀云梯一度架上城墻, 士不畏死,如蟻附蜂擁。北軍士兵訓練有素,作風兇悍,未經訓練的宣明軍本不是對手。賴以地利居高臨下,才勉力抵抗。戰況慘烈,順著城墻淋漓向下流,留下道道烏紫深黑,城墻底下堆積斷肢殘骸。
一整夜,北軍伐木于云臺山,有意為之,坎坎之聲響徹整個長安。
城軍心為之驚懼,竟傳出城外有能人工匠會制九丈高“木怪”,能噬人。殺了幾十個妖言眾者,謠言堪止。
公孫行雖曾跟隨太傅征戰,但獨自領兵尚頭一遭,攏兵之不至高明至此。
他令人命人擊鼓傳信,招了幾個敵方將領出來,高聲揚氣,與之對罵。
“汝何不引頸就死?”
“狗賊,你竊居偽朝,效從逆賊,我等觀你如冢中之骨,當是你索頸待戮。”
……
“你軍失糧草,氣數已盡,你若再不降,將為墻上懸顱。”
“傖子休言!你殺我全家,我恨不得生啖你,寢你皮。”
……
“你等已是強弩之末,我足兵足食,降者不殺。”
“此吾家,吾當還!誓死不降,王師必克!”
此話喊出,振聾發聵,城下漸有應聲,此起彼伏,連勢。如浪般在城下翻涌,經久不歇。
“此吾家,吾當還!”
“王師必克!王師必克!王師必克!”
他靜靜聆聽,其中雖然夾雜著許多趁機咒罵他的惡語,他卻眉目凝定,面如靜水波瀾不興,兩問在他邊的副將:“聽見了嗎?看見了嗎?”
副將名酈朔。
臨淄人,齊元襄安在他側的人,名為輔翼,行監視之實。
昨日李弈升賬,征辟一批尚在長安、從執金吾時就跟隨他的緹騎將領。
其中還有部分是他開府治事之后推舉的章華舊部,均在軍中授以要職。
此舉進一步削弱了齊元襄本部在長安城防和諸門的控制權,招來許多臨淄勢力和齊元襄本人的不滿。
被他這樣一分,齊元襄手里剩下的底牌便只剩兩張:軍權和太子,比起之前大權獨攬有些落差。
齊元襄大為不滿,認為他“恣意跋扈,有鷹揚之意,不可深賴”,但如今北軍圍城,強敵在側,除了李弈無人可用。因此暗中令酈朔掣肘左右,在軍中謀分權。
城底下,敵軍沸騰,北軍八校素來驍勇,吼聲震天,殺氣沖霄。
酈朔出偏安一隅的齊地,何曾見過這等陣仗,強作鎮定道。
“失糧之軍,強弩之末而已。”
李弈將手放在他肩頭。
“聽說將軍,對我意有不平?”
酈朔,卻發現被他手搭著,肩頭如了山,腰灌了鐵似的僵在地,竟紋不能彈。
“李弈……”他間發,心里生駭,低聲道:“大將軍為什麼忌憚你不知道?你的所作所為已逾人臣之本,這是自取滅亡之道。你別忘了,皇后和太子還在大將軍手里,想清楚,你現在是誰的狗。”
最后這句話,讓一郁籠上了李弈眉間。
他笑了,自言自語喃喃:“誰都以為把握在手里,我便是誰的狗。”
他話里那個語氣溫至極的“”是誰,昭然若揭。
酈朔覺他言語荒誕癲狂,聽后軍雷,心底發涼,還言,他一挑眉:“沒聽過君在臣的手,只聽過臣作君的狗。齊元襄,不過也就是一只狗。”
話音剛落,手便猛地朝前一摜。
伴隨一聲嘶慘,軀砸地一,李弈轉過,伏在旁的衛士已經手起刀落,將酈朔幾個親兵盡數誅殺。
此時朝才剛剛升上山巔。
“向宣明殿報喪,說酈將軍帶兵襲敵營,戰死。”
李弈轉下樓,一面走,一面冷靜安排加固城防、在長安城再行三五取丁諸事。
剛到城下,一匹快馬飛來。
軍機信封在蠟丸里,開一看,短短六個字:敵謀今日出城。
他神先是一凜,繼而眉眼里又掠出笑意,顯得面龐晴不定,走出幾步作部署,攥信,良久良久,只說:“傳令諸門,嚴加布防。”
而就在這個時候,另外一道加急命令也送到了,是從未央宮來的。
送信的馬頭玄纓,小黃門執令而至——
“今日太子殿下登基大典,宣衛將軍進宮朝拜覲見。”
李弈皺起眉。
其他聽聞者,無不面驚駭之。
……
天子登基是攸關社稷重中之重的天下第一等大事,其儀式莊重肅穆不必言,隨之而來的祭天地四時、改元、頒文、大赦天下、員爵位的加封或是褫奪決,每一件都會是更替山河、驚天地的大手筆。
任何人都看得出這一場登基大典的倉促和惶急。
齊元襄控制了未央宮,又控制長安后,急于控制天下。
他唯恐夜長夢多,等不到一個月,將原本繁復冗長的程序簡化,什麼諸如“龍現于野”“麟澤藪”“云氣沖天”的祥瑞也不去尋來造勢,連司天監推演的吉期也不顧,匆匆忙忙擇定這日,召集百,扶兩歲的太子齊昱即皇帝位,尊皇后朱氏為皇太后。
此刻,先帝的“靈柩”也正擺在未央宮。
監捧了玉璽到宣明殿,皇帝佩戴的雙印由白玉雕,長寸九分,方六分,縢系玉,上串白珠,下垂赤罽蕤,四采黃赤綬。
候禮群也在此,前些時日執大喪禮,諸卿麻如雪,白幘去冠,今日方更替吉服。雖止數百人,單薄了些,但丞相、史大夫、太尉皆在,三公齊備。
此前,齊凌獨攬軍權,大力推行朝掌權,三公為沒有實權的榮譽尊位。又借酎金案打齊姓宗室。
差錯,竟在此時大大方便了顛覆政權的黨——留給偽朝的吏雖不全,但天子登基需要的三公竟然該在的人都在。
長安也沒有一支強大的宗室力量能和手握太子的齊元襄抗衡。
天時地利人和皆備。
登基大典時,需三公奏,并由太尉奉上璽綬。
黃綬玉璽遞給了太尉蔣旭,蔣旭見那玉璽玉冰,猶如新鑿,面微變,未表片言,警覺環顧殿中。
這時的殿堂里,燈燭錯照,明暗疊,錦繡連綿,袍比人顯目。大將軍齊元襄神郁,不時分神向外顧。丞相鄭沅似有察覺,回視他一眼,史大夫臉上神看不分明。
齊元襄悄悄穿過人列,找到一個小黃門,囑咐了一句什麼,那人應諾奔去。
此時,即將登上帝位的皇太子齊昱正在椒房殿更,天子祭服有十二章紋,因他量太小,日月星辰微如砂礫,群山華蟲似浮藻,玉帶更似一環飄鐲兒。
朱晏亭不許別人靠近齊昱,親自替他更,后者啼哭不止,仰在座上,腳上堪堪被換上了一只小小的,還盛不滿掌心的赤舄。
鐘鼓雅樂已奏,金音鏗鏘,渺渺傳,與孩撕心裂肺的哭喊聲纏在一起,是莊嚴頌圣的《生民》——
“厥初生民,時維姜嫄。”
“生民如何?”
“克禋克祀,以弗無子。”
……
那鐘鼓奏樂,金樂石聲在未央群闕回,朝升起,殿宇勾連,金流掠瓦檐。
此刻,桂宮周遭的街巷都是地,巷戰持續許久,流矢冷箭是。明殿下,羽林軍旗旄飛舞,軍士靜立,約莫三千人數。
齊凌正取下高山冠,摘去赤月纓,褪下錦玄,取而代之的是堅甲胄。
服侍他更的是曹舒,曹舒雖撿回一條命,但面容被熱油盡毀,一只耳失聰,落下了殘疾。齊凌本免了他前侯應,令他安心靜養。
但這日他叩首苦求,想再盡最后一次責,齊凌也便許了。
為免沖撞,曹舒面上懸巾,瘸一側,頭發盡白了,總屈著走,與從前判若兩人。
他彎著腰,隼樣的目專注凝視料,練替皇帝平袖間,神泰然,眉目舒展,仿若天地間沒有比這更加重要的事。
質地的雪白中薄得蓋不住齊凌背上猙獰的傷口——扎野的暗樁撕皮裂骨,在他后背、肩頭、手臂一直到手肘后側,留下似惡龍纏繞的可怖傷痕。有的地方已經長虬結的皮,有的地方還因為反復拉扯導致傷口裂了又愈,愈了又裂,結著鮮紅的痂,纏著繃帶,藥氣已滲白綃。
曹舒連為他更換中都直氣,更勿論再往外披沉重堅的鎧甲。
他眉頭蹙在一起,額心像有只蜷曲的小蟲子,也撅著,滿臉苦。
齊凌本展著臂,若有所思地聽著外頭靜,察覺到曹舒作凝滯,側回頭安他。
“阿公放心,已不疼了。”
曹舒苦著臉將甲胄替他披上,手托在甲,似托舉一片羽、一粒塵埃一樣小心。
慢慢出手來,重量落上去。
齊凌執住了他的手,在他皮扭曲的手背上,輕輕拍了一拍。
自取黃金貂錯配刀,佩上白玉雙印。
曹舒問:“陛下此行是去嗎?”
齊凌應了一聲。
大步流星往前走,正當他要打開門,走向等候在外的羽林軍時。
曹舒嘶啞嗓了一聲“陛下!”
齊凌停了瞬,推開門,向外灑進來,遠還有的輝煌雅樂聲。
他回頭,見曹舒正在攬袍,巍巍下拜,影是極小的黑一團,鶴發砸到磚地上。
“陛下,保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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