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祁山芙沒想到哥哥回來接。

　“好心來當我護花使者,還是抓我回去？”祁山芙抱著胳膊，語氣嗔。

　“回家。”祁朔毫不留。

　祁山芙立刻苦了臉，低低地哼了一聲,上前去拉哥哥的袖子：“哥哥，哥哥,你猜我見到誰了？居然見到寒姐姐了！”

　祁朔剛邁出半步的作停下，轉眼過來。微皺的劍眉下,朗目浮現驚訝。

　祁山芙嘆了口氣，眼角堆出愁意。聲音悶悶地：“寒姐姐過得一點也不好。臉上好像劃傷了。手上也有傷。袖子遮著只出手尖兒,我原還沒瞧見，拉了的手才知道裹著紗布……”

　“哥哥,哥哥,我們能怎麼幫幫和小笙笙呀？接回咱們家可以嗎？和我一起住一起吃好不好？”

　祁山芙還在搖哥哥的小臂，祁朔卻已經沒再聽在說些什麼話。他轉過頭,視線穿過一盞盞晃的紅燈籠，向夜幕里快要散盡的余火。

　寒跟著封岌已經離開了那片山茶林。封岌手里已經沒有再拎著寒剛剛買的東西，都被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的長舟拿走送到車上去了。

　寒駐足，著長舟走進人群的背影,發自心地慨長舟還厲害的。

　“看什麼？”封岌問。

　寒如實說：“長舟很厲害。”

　封岌多看了一眼。寒接著解釋：“我是說，他在您邊做事很周到。”

　“走吧。”封岌抬步。

　寒趕忙跟上他,眼看著他要進一家酒樓,寒不由蹙了眉。直到現在，還鬧不懂封岌帶出來閑逛是為了什麼。

　長春樓里面很熱鬧。一樓的廳堂里圍了很多人題詩做對，角落有伎人琴，正在奏一曲《四海升平》。

　“去題一首。”封岌道。

　寒遲疑地立在原地,目卻落在那群圍在一起的學子上。這是長春樓除夕夜辦的小活，文人學子只要參與其中提詩做對,就能得一壇店里的狀元紅。當然了，那些聚在一起的人可不完全是為了一壇酒。文人大多都想自己的才學被人所知，任何一個當眾顯之地，都欣然愿試。

　而且今年開春將有科舉，如今京中聚集了許多從五湖四海趕來的學子。

　封岌看呆立不，又催：“去，給我賺一壇酒回來喝。”

　他會缺酒喝？寒了他一眼。不過寒還是過去了。都是些男子圍在那兒，寒纖細的影走過去，立刻吸引了很多人的目。

　“小娘子要題詩嗎？”店里的伙計詢問。

　見寒點頭，他立刻笑盈盈地捧上一支筆。

　寒垂眸，著面前的灑金紅宣紙，略斟酌，提筆寫下一首《山茶》。

　周圍的人見一個小娘子過來，本就懷著看熱鬧的心思。見提筆落字，周忽一渾然天的文人氣質。再看那落于紙上的文字，初看字跡清雋，再看卻藏著縱橫的鋒芒。前者不見，后者卻極見，尤其是出自連書院也去不得的郎之手。

　圍在周圍那些人，但凡是略懂些書法，都不由稍正了些。

　寒將一首小詩寫完，放下筆，抬眸向架子上的狀元紅。

　——將軍要給他賺一壇酒。

　店里的伙計笑著轉去抱酒，尚未給寒，先道：“小娘子未提名呢。”

　寒這才重新拿起筆，在小詩后提下程雪意的名字。再次放筆，去接店里伙計遞過來的狀元紅。

　“你就是程雪意？”

　“程雪意居然是子？”

　寒怔住，沒有想到有人會知道程雪意這個名字。畢竟之前去南喬街時，所寫詩詞無人問津，只有沅娘喜歡寫的詞。

　一雙雙眼睛過來，人群也在向靠近。寒突然有一點害怕。程雪意急于名聲賺錢，可是寒不應該深更半夜出現在這里。抱著酒壇剛轉過頭時，封岌已經走了過來，他拉住寒的手，將人拉過來。他人長得高大，長臂這樣一，就將寒整個子護在了懷里，帶著離開長春樓。

　后的文人學子們仍舊在議論著。知道程雪意的人并不多，不知道的朝旁人打聽著。

　寒聽著他們的議論，快步往外走。

　走出長春樓有一段距離了，封岌才道：“你要適應。日后名四方時，會有更多人圍住你。”

　寒確實有一點不適應被許多男子圍住的覺。可剛剛之所以那麼慌張，卻還因為這是夜里。若是白日，若帶著自己的侍而不是和封岌在一起，也不會嚇得落荒而逃。

　寒后知后覺封岌仍舊將攬在懷里，手臂環繞過的腰背，大手穩穩握著的小臂。

　寒側了側從他懷里避開，又將懷里抱著的那壇狀元紅塞到他懷里：“將軍要的酒。”

　封岌笑笑，點頭道：“那就找些下酒菜。”

　封岌本想去長春樓吃些東西，如今只好帶著寒換了家酒樓。

　到了雅間，封岌終于可以將臉上的面摘了。今夜很暖，戴著面有些悶。

　菜肴皆已端上來，他未嘗其他，先嘗一嘗寒給他賺回來的酒。三杯下肚，他才拿起筷子吃飯菜。

　寒安靜坐在一側，并沒有筷。

　現在只想回府。

　來赴約，可不是為了莫名其妙陪封岌吃喝閑逛的，而是為了半月歡……

　畢竟他是在那里誤食。

　當日沅娘給了寒好幾種藥，這種半月歡并非所要的最烈的藥。半月歡會在持續小半月里時不時勾起人的旖念，尤其見到異時旖念更深急紓縱，且隨著時間的推移，藥效會一日強過一日。

　一眼封岌，見他正大口吃著東西，不由心下好奇——半月歡是對他沒用嗎？如果對他沒用，那他找出來又要做什麼？

　“吃些東西。”封岌道。

　走了那麼久，寒確實有一點。想著封岌坐在左側，才摘了面紗，開始吃面前的一碗清粥。

　才吃了一口，才發現這不是青菜素粥，里面竟有。輕“呀”了一聲，有一點茫然。

　在守孝，一直吃素。

　封岌撕下來一只放在寒面前的空碟里，道：“我父親去世的第二日，我便飲了酒。之后更是從未吃過素。難道是我對父親不敬不孝？”

　“當然不是！”寒趕忙說。

　“孝不孝并不應該拘泥于形式。你父親在天有靈看你日漸消瘦，不會覺得你孝順，只會心疼。”封岌又夾了一大塊小放在寒面前，“多吃些，你太瘦了。”

　他又慨了句：“還有丁憂三年，簡直是最愚蠢之事。”

　他這不是隨口慨，而是想到了認識的幾個人正是報效家國時，卻因為丁憂不得不暫時離開仕途。

　在他看來這是對自己生命的蹉跎，于朝廷來說也是憾事。

　封岌又挑了些葷菜遞送到寒面前。他剛將一個澆滿油的紅燒獅子頭送過去，略沉，又把那塊紅燒獅子頭拿回來，道：“你吃素太久，暫時別吃太重油的吃食。”

　寒著面前堆小山的菜肴有一點犯難。不得不承認，確實有被封岌說服，而且這些食真的太香了……

　可是孝制概念仍舊架在心里。握著筷子，猶豫不決。

　封岌抬眼，聲音發沉：“不吃是等我喂你？”

　“不是！”寒立刻去夾了一小塊小放進口中。

　表面脆脆，其又又香。久違的香一下子在齒間漾開，讓舌尖不由自主抵了下牙齒。抿一口清茶，企圖消一消口中的香，卻發現這是徒勞。

　封岌帶笑著，道：“糖醋魚味道不錯。”

　寒筷，小夾起一丁點放口中。酸酸甜甜，確實很味。

　“要酒嗎？你自己賺回來的狀元紅。”封岌問。

　寒搖頭，默默又吃了一小塊小。

　封岌又飲了一杯酒，突然問：“給你父親要立冠冢之地，可選好了？”

　“還沒有。”寒心里生出一怪異，悄悄轉眸看向封岌，見他那雙深邃的眼底。

　寒心頭一跳，忽然生出一心虛。

　他為什麼突然問這個？

　難道他猜出要給父親立冠冢是假，實則另有所圖？

　不能吧，他哪里有那般神通廣大。

　寒不再瞎琢磨嚇自己，又吃了一塊小。

　寒吃了不多便放下筷子，重新戴上面紗，安靜坐在一旁等封岌吃。看著封岌也吃完了，卻沒有要走的意思，實在忍不住開口問：“我們什麼時候回去？”

　“不回去了。”封岌道。

　寒驚訝地看向他：“這怎麼行？”

　封岌抬眼過來，道：“你不是說不喜歡在馬車上？或者你喜歡在這人來人往的酒樓？”

　寒臉頰攀上一點微紅，悶聲：“我現在懷疑您本沒有吃糕點，或者那糕點對您沒用。”

　——這一晚上，見他始終優哉游哉，實在不像藥影響的樣子。可是昨天晚上他又確實紅了眼睛……

　封岌眼底有笑，道：“有沒有用，你試試便知。”

　寒嗡聲：“您越來越輕挑了。”

　封岌笑笑，起往外走，臨走前不忘拿起那個黑的面重新戴上。封岌走到門口見寒還坐在那兒，他說：“再不跟我走，我這藥效忍不住，可就由不得你選地方了。”

　寒抬眸，瞪了他一眼。

　現在明顯已經不再完全信他的話了。

　這間酒樓就有宿所。封岌要了間上房。

　直到跟著封岌邁進房中，寒才徹底明白他原就沒打算帶回府，而是要宿在外面。

　這兒是酒樓里最好的上房，寬敞不說，其家和裝扮也都致不菲。

　店里的伙計送了熱水又退下，屋子里只剩兩個人了。

　寒仍舊立在距離門口不遠的地方。封岌將臉上的面摘了隨手一放，又下外袍。他語氣隨意地開口：“不愿意和我同榻？”

　“您明知故問。”寒道。

　封岌往盥室去，經過寒邊的時候，順手了一下的耳朵尖，又道：“又不是沒有同榻而眠過。”

　封岌松了手繼續往盥室走，他過寒耳朵尖的指腹輕捻了一下。

　他確實有些懷念抱著睡的滋味。

　新歲第一日，他想與在一起。

　封岌去盥室已經有一會兒，寒才走到窗口，推開窗扇往外去。已經很晚了，被煙花點亮一整晚的夜幕也安靜下來。夜風拂面，吹鬢間的一點碎發，轉眸，向香袋、琉璃珠、流蘇、輕紗幔帳裝扮的架子床。

　確實很長一段時日夜夜與封岌同眠。初時，縱使他什麼也不做，也總是睡不著，心弦和始終繃。后來時日久了，也能在他懷里安眠。秋末天寒帳篷不避寒，有時夜半醒來會發現自己于睡夢中主鉆進他懷里取暖。

　他懷中堅又溫暖。

　封岌從盥室里出來，打斷了寒的思緒。看見封岌未穿外，寒下意識地移開目。不過很快又將目移回來。

　他沐浴過后草草，健碩的上殘掛著一點水珠。水珠沿著他邦邦的膛緩慢往下墜，消于他腰側的傷。

　寒知道他腰間有傷，上次還幫他上過藥。不過那傷口很淺，并不礙事。寒還以為那傷早就痊愈了，此刻卻見流了一點。

　“將軍流了。”寒道。

　封岌瞥了一眼，無所謂地說：“不小心磕了一下，無礙。”

　十余年疆場生涯，封岌過太多的傷，這點傷于他而言確實無傷大雅。

　寒卻急忙朝他走過去，立在他前垂眸，用帕子小心翼翼去傷口附近流出的一點跡。

　“還是要注意些的，不能因為只傷了表皮就不在意。”寒蹙眉道。

　封岌垂眼看，這麼一看就起了反應。

　寒發現了，微驚之余指尖輕了一下，下意識地向后退了半步，隨著突然的作，面上的面紗突然落。

　臉上的傷口剛結痂，劃傷周圍又腫起來，正是最丑的時候。寒有一點難堪，心中一慌，匆忙去戴面紗，因為太焦急，第一次沒能將面紗掛上，第二次才戴好。

　封岌看著的慌，沉默了片刻，道：“寒，你看著我。”

　寒抬眸，眸中仍有未來得及藏起的難堪和慌。

　“看我的。”封岌問：“我上有什麼？”

　寒略的目徨徨落在封岌的膛。他赤著的健碩膛上，遍布許多舊傷留下的疤痕。那些疤痕印在他的膛上，不顯猙獰，是另一種傲然雄偉的姿態。

　“這些疤痕是我這些年的功勛印記，更是我的驕傲。”

　封岌的視線落在寒臉上的面紗，沉聲：“你的亦是。”

　他朝寒邁出一步，幾乎著寒。他抬手，寬大溫暖的掌心撐在寒的后頸，迫使抬起臉來。

　“能恢復往日容貌自然好。若不能，你也要正視它。沒什麼大不了。”

　封岌低頭，隔著面紗，將輕吻落在寒右臉上的疤痕。

　微疼的傷口上被灼燙了一下，寒心尖跟著灼燙了一下。怔怔著封岌的眼睛，似乎又掉進了他深邃的眼底。

　寒突然落下淚來，淚水將面紗黏。

　也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麼了。分明當初劃傷自己時十分決然，分明這段時日從未后悔當日做法，分明別人關切時也可以揭開面紗給別人看，分明毫不在意別人的惋惜或奚落。

　可是每次被封岌瞧見臉上的丑陋，心里就難過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