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仄的小院裡，只住著海瑞和老僕兩人。

那老僕喚作海安，是海瑞的遠房堂叔。除了僕人之外，他還兼著海瑞的書、門子、廚子、洗婆、掃地工等多項工作。

沒辦法，誰讓咱海大人窮呢？不過這也得老頭子大把年紀掌握了多種技能，不然還真看不懂那首詩。

海瑞出獄後行走般的樣子，海安看在眼裡，急在心裡。

是以見到趙昊那首詩，居然將海瑞的心理狀況，剖析的淋漓盡致，海安這才抱著萬一的念頭，將他引見給自家老爺。

果然，原本形如枯槁的海瑞，看到那首詩後，神終於有了變化。他命海安將寫詩的人帶進來，要看看此獠有何居心？

聽了趙昊的答覆，海瑞的目更加冰冷。只是那冰冷背後，似乎還著怒火。

趙昊知道，那是被人看穿心思後的惱怒。

他承認，自己寫這首詩來激海瑞，其實是有賭的分。

但看到海瑞這反應，趙昊便知道，自己賭對了——眼前這位海瑞海大人，本不是什麼諸邪不侵的大明神劍，而是一個可憐的心理病人。

只是如今還沒人能定義這種病，要到四百年後，它纔有個名字‘創傷後應激障礙’。

趙昊曾經看過一篇閒得蛋疼的醫學研究，說海瑞很可能在嘉靖四十五年的一系列變故中，患上了嚴重的創傷後應激障礙癥。因爲他上書後嘉靖皇帝便一病不起，直至駕崩。這讓他覺先帝之死，自己難辭其咎。

更加雪上加霜的是，幾乎同時，他的兩個兒子也在驚嚇中相繼夭折……

海瑞是儒家的忠實信徒，深信‘天人合一’之說，自然會認爲，自己二子相繼夭亡，乃是天人所致——通俗說來，便是因爲他害死了天子，上天便降下天譴，奪取了他的兩個兒子。

這種認知一旦形，對海瑞這樣的一筋來說，絕對是毀滅的打擊。讓他陷了自我懷疑、自我否定、自我放逐、乃至自我毀滅的死亡螺旋中。

而這些，都是創傷後應激障礙的癥狀。縱貫他後半生的一系列偏激表現，很可能也源自於這次的創傷。

趙昊決定幫幫他。

因爲他對敢於爲民請命者，從來都心懷一份敬意。

而且哪怕從最功利的角度講，海瑞可是未來的應天巡，也是大之一啊。

雖然這大上的很扎手，抱起來不會那麼舒服。可只要你手段高明，依然可以借這柄神劍，去斬破滿地的魑魅魍魎。

自然不能任海瑞自暴自棄，最後了用都沒法用的偏執狂……

~~

“你爲什麼要寫這首詩？”只聽海瑞冷冰冰問道。

“因爲我十分尊敬海公，我不能坐視海公病了，卻無於衷。”趙昊便溫聲答道。

“一派胡言！”五十歲男子的心防，豈是他三言兩語可以攻破？更何況海瑞這樣如巖石般強的男人。只聽他冷冷一笑道：“本健康的很，連頭疼腦熱都沒有。”

“海公的病在心裡，”趙昊搖搖頭道：“心裡的疾病看不見不著，卻無時無刻不在侵蝕你的氣神，讓你神混，行爲異常，若不重視起來，抓治療，必將毀掉你這個人。”

頓一頓，趙昊又迎著海瑞的目，沉聲道：“而且海公還是掌管全國法司的大理寺員。你的心裡一病，危害的可不是你一個人，而是千千萬萬人的命運！”

這話算是說中海瑞最大的憂了。誠實的海大人不由自主的微微點頭，嘶聲道：“本屢次上書求去，奈何朝廷就是不準……”

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海瑞忙重新沉下臉道：“但本求去，並非認爲自己心裡有病，只是掛念老母無人奉養而已……”

“海公連死都不怕，爲何卻沒有膽量，直面自己的心？”趙昊向前近兩步。

海瑞上不由稍稍後傾，皺眉道：“本日三省己……”

“那太好了，你可敢與我坦承談一番？”趙昊灑然笑道：“發誓自己所說每一句話，都是發自真心，毫無矯飾的肺腑之言？！”

“本爲何要跟你個黃口小兒多費口舌？”海瑞板著臉哼一聲道：“本從不說假話！”

“好，這是你說的！”趙昊選擇的忽略掉海瑞前一句，牢牢抓住他後半句道：“那就讓咱們開始這段開誠佈公的談話吧。”

“誰要跟你談話？”海瑞別過頭，卻沒有讓人把他攆出去。

“海公之疾，病還是在那道《治安疏》上。”趙昊在堂中站住腳，此時他和海瑞的距離大概四尺左右，這已經是社距離的極限了。在這個位置上，足以對海瑞造迫，卻又不至於讓他產生明顯的心理排斥。

海瑞皺著眉頭反問道：“《治安疏》有什麼問題？”

“世人都說你上《治安疏》榮無限，但你卻爲此到深深自責。”趙昊沉聲道。

“胡說，本上書是爲民請命、致君堯舜。既然做了就不會後悔！”海瑞彷彿到了侮辱一般，額頭青筋突突直跳，呼吸都重了許多。

“那在詔獄最後一天，獄卒張羅酒菜請你吃飯，你爲何在聽說先帝駕崩後，會把吃下去飯菜都吐掉，直到哭得昏厥過去？”趙昊淡淡一笑，心說果然君子可以欺之以方，如果這世界上都是海瑞這樣的君子，自己就無敵了。

“聽到君父駕崩，難道我不該悲傷嗎？”海瑞重的呼吸變得混起來，額頭的青筋也漸漸消退。

“你哭就哭，幹嘛還把吃下去的飯菜都吐出來？”趙昊面上出那種‘我已看穿你’的可惡神，直視著海瑞，不讓他目躲閃道：“你那時的反應本不是因爲悲痛，而是聽獄卒恭喜你即將無罪開釋，復原職吧！”

“先帝居然沒有殺你，還在詔中赦免了你，你敢說自己毫沒有到自責？”趙昊連珠炮似的追問，本不給海瑞留下閃躲的空間。

“我，我……”在趙昊那徹人心的目視下，海瑞面紅耳赤了半晌，終於頹然點下頭，聲音微不可查道：“當然會自責。”

“而出獄之後，得知中砥、中亮兩位公子，在你坐牢期間相繼殤逝，更是讓你的這份自責，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

“這讓你不得不懷疑，是不是因爲自己罵死了先帝，所以招來了天譴，收走了你視若命的兩個兒子？！”

趙昊又踏近了一步，侵到了海瑞心理上的安全距離。

海瑞對此卻毫無反應，只呆呆聽著趙昊的斷言。

忽然，他覺面頰發涼，茫然手一，居然是久違的淚水，從自己深陷的眼窩中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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