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室中，海瑞惶然驚覺，自己居然被個年，說得流下淚來。

這簡直是奇恥大辱啊！

他趕手抹掉淚珠，沉著臉道：“難道不是這樣嗎？不是天譴的話，中砥中亮兩個活蹦跳的孩子，怎麼會相繼死於非命？！”

“當然不是這樣了！”趙昊死死盯著海瑞的雙眼，彷彿要將自己的意志，刻印在他的腦海中一般。

“因爲這世上，本不存在什麼天人，本就沒有什麼天意！更不存在所謂天譴！兩位公子之死只是意外和疾病而已……”

趙昊這說法，實在離經叛道，聳人聽聞。但不可否認，卻是最能讓海瑞心底，到解的說法……

而人的心理，總是無意識的追求著解……

可與此同時，這說法又嚴重挑戰了海瑞的信仰，讓這位老斗士登時一掃之前的頹唐弱，猛地一拍桌子，質問趙昊道：

“你這後生休要口不擇言，照你這樣說，將天道置於何？”

“汝不聞‘天地不仁、以萬爲芻狗’乎？天道者，世間萬變化的規律，是客觀的自然的，不以人的意志爲轉移的。”卻聽趙昊淡淡笑道：“人會因爲不遵守自然的規律，到天道的懲罰，但只要你的行爲沒有干涉到自然，哪怕你在人間殺人盈野、弒君篡位，也不會遭到天罰的。”

“你是道家的信徒？”海瑞聽得瞇起眼，冷冷看著趙昊道：“但我儒家不這樣看，我們認爲是有天人應存在的。在我們看來，天和人同類相通，相互應，天能干預人事，人亦能應上天。如果君王無道，佞國，上天就會出現災異進行譴責和警告；如果政通人和、君明臣賢，上天就會降下祥瑞以鼓勵……”

“那不過是董仲舒之流篡改家的學說，取悅皇帝的歪理而已。”趙昊搖搖頭道：“在他之前，可從未有儒家先賢提過什麼‘天人應’。”

“子曰，‘邦大旱，毋乃失諸刑與德乎？’，又勸國君‘正刑與德，以事上天’！”這世上，能把海瑞辯倒的人，還沒出生呢。便聽他輕蔑一笑道：“這不正是天人應的濫觴所在？”

“你要考慮孔子說這些話的語境，他是對什麼人說的？”趙昊卻笑著反問道。

“自然是國君了。”海瑞皺眉道。

“那不結了？孔夫子周遊列國，爲的是讓那些國君接自己的主張。可國君不知敬畏，不用老天爺把他們嚇住，他們怎麼可能去聽老夫子說教？”便聽趙昊搖頭笑道：

“但其實他私下裡對子貢說‘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生焉，天何言哉？’可見夫子自己，其實是不信那一套的。”

海瑞不由一愣怔，他自然知道趙昊所引用的，乃是《論語》中的原話。但他不敢輕易辯駁聖人之言，只連連擺手道：“不，你說的不對。不然千百年來，無數讀書人皓首窮經，苦苦求道還有什麼意義？”

“難道讀聖賢書不是爲了當嗎？”趙昊抖個機靈，趁著海瑞還沒發怒，趕神一肅道：“求道當然有意義！但這世上，沒有萬法歸一的統一的道，而是天地人間各有其不同的規律，不同的道。”

頓一頓，他又沉聲道：“你可以從人世間的複雜現象中，歸納總結出人世間的道理。也可以從天地自然的複雜現象中，總結出自然的道來。但這完全是兩回事，不可把二者合在一起，盲目強求唯一。”

“不要盲目強求唯一？”海瑞眼眸中閃過一芒，趙昊這話算是說到他和天下讀書人的痛上了。

漢儒先賢告訴他們，這世上是存在唯一真理的。這個唯一的真理，是世間最本的法則，便是所謂的‘理’。只要悟出那個唯一的理，就可以明瞭世間所有的一切。

這份實在太大了，大到讓世間一切都失去了魅力，千年以來，無數讀書人前仆後繼，就是爲了尋到那個唯一！

但道題這實在太難了，大家無頭蒼蠅似的苦苦求索，也沒找出個所以然，反倒不人因此而瘋掉。

後來朱熹橫空出世，爲儒士們指出了‘格窮理’的金大道。然後程朱理學的另一位大佬程頤，又給出解釋說，‘今日格一，明日又格一，豁然貫通，終知天理。’

這下天下的讀書人有了明確的道路，不再像無頭蒼蠅似的竄，可他們按照朱老師和程老師的指導，年復一年、格來格去，卻怎麼也格不出那個唯一的理來，於是他們又陷在死衚衕裡，怎麼也走不出來。

直到橫空出世的王明，大聲告訴讀書人，本不用那麼麻煩，大家苦苦追尋的那個‘理’，就在所有人心中，只要你爲善去惡就是格，然後你憑這點良知，知行合一，便足以指導自己的一生了……

這才使許許多多讀書人，終於掙了理學的枷鎖，走出了求道的死衚衕，心靈得到解放，爲了明心學的信徒。

但依然有許許多多如海瑞般的理學之士，認爲明心學是在避重就輕，迴避了求道的艱難，因此始終嗤之以鼻。於是他們繼續在死衚衕裡繼續苦苦求道，但誰也無法否認，這種看不到希的求索，是一種折磨，一種煎熬。

不然，也不會有那麼多讀書人，轉投心學的懷抱……

~~

“不要盲目強求唯一？”

海瑞低聲重複一遍。

趙昊這番話，提出了一個他從沒想過的觀點——如果這世上本沒有萬法歸一的理，而是同時存在很多互不相通、互不干涉的道呢？

不管認爲這觀點如何荒謬，海瑞都不得不承認，趙昊在心學之外，又提出一個讓天下讀書人可以口氣，不用在死衚衕裡跟自己較勁的理論。

單這一點貢獻，海瑞就絕不會再把趙昊當個無知年，而是將他看做王守仁那般學識淵博、可創一家之言的大儒來對待了。

對海剛峰這樣的老斗士來說，人生中再沒有比遇到這樣的對手，更讓他快意的事了！

海瑞只覺久違的戰鬥神，從心底噴薄而出。他覺自己又重新鬥志昂揚起來，拳掌要將這年駁個心服口服！

於是，兩人便各持一端，就‘道’是否唯一；‘天人’到底是不是孔子的主張，等觀點激烈的辯論起來，結果一直到天黑也沒分出個勝負來……

ps.第四更，盟主加更，獻給‘我三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