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衆人起，徐閣老便在兒子的攙扶下，一手按在小機上，緩緩坐上了講壇中央的杏黃團。

徐璠給父親點上香，便躬退下臺去。

線香青煙嫋嫋，散發著沉香的氣味。除了裝醒神之外，也有計時的作用。

不然以那些話癆的本事，一個人就能給你口若懸河嘮到天黑。

當然，徐閣老說話是沒有時間限制的。

只見他扶著小幾，慢條斯理的回憶著自己年輕時，跟隨聶雙江學習心學的經歷。

又說到自己初場，秉承‘良知’仗義執言，得罪當朝首輔張驄，以堂堂探花之尊，被髮配福建延平當個小小的推。

但有心學支撐自己的心，他沒有絕。而是以明公在龍場的經歷自勵，認真審理冤獄、創鄉社學、搗毀祠，抓捕爲害鄉間的盜賊。一點點幹出績，慢慢升遷爲黃州同知、浙江按察僉事、江西學政……這才重回京師。

最後更是靠心學的妙用，與臣嚴嵩父子周旋，最終戰而勝之，爲大明撥反正的輝煌事蹟。

徐閣老講話聲音不高，略帶吳音，但條理清晰，十分引人勝。

至趙昊就聽得津津有味，有種聽當事者親口講述歷史的快。

但第四排的王錫爵卻暗暗苦笑，對一旁的申時行道：“聽說元輔自扳倒嚴嵩以來，每年都會從頭講一遍……”

申時行卻目不斜視，彷彿沒聽到他的話。好一陣子才低聲道：“慎言。”

王錫爵撇撇，徐閣老這番追憶似水年華，他都聽了四遍，甚至可以一字不差的背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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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徐階講古完了，他這纔開始闡發自己對心學的理解。而那線香早不知滅了多久了……

“古昔聖人是道於心而以時出之，或爲文章，或爲勳業。至其所謂文者，或施之朝廷，或用之邦國，或形諸家庭，或見諸師弟子之問答，與其日用應酬之常，雖制以事殊，語因人異，然莫非道之用也。故在言道者必該用之全，斯謂之善言；在學道者亦必得用之全，斯謂之善學……”

徐閣老雖然出江右學派，但如今他爲王學共主，份超，自然也不好太深講自己那一支的學問。便就著心學與修齊治平的關係泛泛而談，倒也讓存心來找茬的趙昊挑不出病來。

講了大半個時辰徐閣老纔下去，趙貞吉便邀請廬山先生胡直，代表江右學派上臺講學。

王學比較玄奧，所以王明的弟子各有理解，便分別創立了七派後學。

因爲徐閣老不餘力的推廣，如今最有影響力的就是這一支。其門人皆自詡‘王學正宗’，只是另外六家都不服氣罷了。

趙昊仔細聽那胡直的講學。這位老先生爲求頓悟，近年學禪靜坐，在本門‘理在心，不在天地萬’的學說基礎上，又悟到了‘心造天地萬’這一牛道理！

“天者，吾心爲之高而覆也；地者，吾心爲之厚而載者；日月，吾心爲之明而照也；星辰，吾心爲之列而燦也。”只聽那廬山先生賣力的宣講道：

“雨者吾心之潤，雷風者吾心之薄，四時者吾心之行，鬼神者吾心之幽者也……是故吾心者，所以造日月與天地萬者也。其唯察乎，匪是則亦黝墨荒忽，而日月天地萬熄矣。日月天地萬熄，又惡睹夫所謂理哉？”

簡單說來就是，只要我不看不聽不察覺，這世界就不存在，所以這世界其實都是我自己的意識造出來的……

這番睜著眼瞎扯淡的言論，把趙昊聽得目瞪口呆。耳邊盡是阿杜那首‘閉上眼睛就是天黑’。

喂喂，你師公明公沒這麼說啊？他老人家說的是‘我與天地萬一氣流通，無有礙隔，故人心之理既天地萬之理’，人家王聖人的意思是‘我與世界一相通’啊，你怎麼直接把世界的存在都否定了呢？

‘莫非你死了，本公子就不存在了嗎？”

可就是這種破玩意兒，廬山先生還大言不慚的宣稱，自己已經將王學‘一口說破’，‘道盡了此學盡頭究竟，不敢爲先儒顧藉門面’！

老先生的意思是，我我師祖，但我更真理。所以我要大聲宣佈，我已經超越王明瞭……

喂喂，誰給你這非一般的自信？王大錘嗎？你師祖的棺材板都要不住了……

然而臺下聽衆卻聽得如此如醉，用熱烈的掌聲歡送廬山先生下臺。

“講的太棒了！”

“不愧是廬山先生！”

“下頭可以不聽了，因爲我有一顆心就足夠了！”

趙昊覺自己角都快筋了，要是能發本章說，他估計已經吐槽九十九條了……

百忙中，他餘瞥見張偶像。

忽見張居正的角，也在微微的，只是被鬍子的飄掩蓋，不仔細觀察看不見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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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讓趙昊沒想到的是，更扯淡的還在後頭呢。

接下來登臺的，是代表南中學派的查鐸，他居然比胡直還要激進，竟認爲‘天地萬象，乃吾心之糟粕也’，‘心外無理、心外無’！

好嗎，除了自己的心，整個世界都是垃圾，都不存在了！

然後是閩粵王學的周坦老先生，老爺子七十好幾，牙齒都不剩幾顆，說話嗖嗖風，可一樣語不驚人死不休。

他說‘天由心明，地由心察，由心造’，對對，每個人都是造主！

來來，老爺子，變個棒槌出來給瞧瞧啊……

接著是北方王學門派、楚中王學門派、浙中王學門派相繼墨登場。亦是家家皆有驚人之語。有人說，我們不需要學習，也不用寫文章，只需要堅持定禪修，就可以‘千言萬語皆從心上說來，中和位育之功皆自心上做出’！

最牛的一位，甚至提出了‘心亦不用，不思善、不思惡，但看本來面目’！

喂，你是心學啊，連心都不用了，還什麼心學啊？

還有，‘不思善、不思惡’是人家禪宗的口號，你給人家版權費了嗎？

趙昊的吐槽功能就從沒像今天這樣瘋狂運轉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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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午時，七大派最後一個——泰州學派的代表上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