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禮部尚書竟然殺了自己的兒子？”

　宮正司里，伏案理宮務的荔知后不斷傳來竊竊私語。

　那是兩個低階在談論剛剛席卷宮中的驚天丑聞。

　“而且還是因為和自己兒媳灰被發現——真的是為老不尊，蟲上腦，虧得是禮部尚書呢！”

　宮掩輕笑的聲音。

　“我看啊,他們禮部那些人,可有一段日子抬不起頭了。”

　“聽說皇上派了高公公去代天查審……”

　“高公公那張臉我瞧了就害怕……”

　“宮中誰不怕高公公……”

　兩個小宮逐漸離題的低聲議論,被馬宮正一聲嚴厲的咳嗽制止。

　高公公的八卦，馬宮正顯然沒興趣。

　“就是不知道鬧這麼大……白秀秀以后又能怎麼生活呢？”

　不知是誰低若蚊地說了一句，荔知手中的狼毫頓了一頓。

　白秀秀的案子在三司重審下終于水落石出,朱海清在詔獄之中供認不諱,朱靖之死是因為撞見了他和柳氏的,為了不讓日后繼承家業的二爺對他起罅隙,只好殺死了朱靖，嫁禍給白秀秀。

　朱海清老淚縱橫，口口聲聲說著自己的迫不得已。

　但是已沒有人在乎了。

　朱海清免去所有職務,秋后問斬,柳氏因為柳國公的極力求,死罪可免,活罪難逃。罰剃發為尼，青燈常伴。有了這樣的名聲，恐怕柳氏去了尼姑庵，后半生也不會好過了。

　白秀秀帶著銀環離開京都那一天，荔知特意讓嘉穗嘉禾前去相送。

　為白秀秀準備了一包銀子，即便白家讓去鄉下以療養之名，孤苦一生，白秀秀也能靠這包銀子做些小生意。

　和朱海清沆瀣一氣，偽造驗尸報告,屈打招的大理寺卿同樣落馬，謝蘭胥因為審查有功，擢升為大理寺卿。

　距離他剛剛回京被封為卿，還不到一月。

　新任禮部尚書，就像荔知和謝蘭胥猜測的那樣，是王的人。

　敬王和王因為沒有職，不能參與早朝，但早朝上都是他們的影。

　敬王一下子丟掉大理寺和禮部兩個王牌，元氣大傷。他們的人自然對不余力幫忙查案的謝蘭胥恨之骨。

　金鑾殿上，皇帝屬意謝蘭胥繼任大理寺卿的旨意，遭到不的攻訐，這些持反對意見的人，無一例外都是敬王派。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謝蘭胥有理有據反駁攻訐的時候，為他搖旗助威，附和贊同的，便是王派。

　朝中的黨派之爭已然到了水火不容的時候。

　在將幾樁違紀事件登記在冊，轉給馬宮正后，馬宮正說：

　“荔司正，今日有新的宮人宮，教導考的工作就給你了。”

　荔知從善如流，又去接引新的宮人。

　宮道上的宮人無論認不認識，都主和打著招呼。宮正司專門稽查宮人，誰也不愿得罪。雖然俸祿，但宮人的孝敬算上去，也不算清貧的差事。

　這段日子，荔知也遇到過有小宮人向行賄，不過都婉拒了。

　將馬宮正代的考察事項辦妥后，荔知返回宮正司的路上，途徑東宮，不駐足。

　紅墻綠瓦的背后，約可見層樓疊榭。高大的紫薇樹探出紅墻，郁郁蔥蔥的葉片，掩映著明亮的琉璃瓦。

　深深地著紅墻背后那個未知的世界。

　為什麼前朝末代皇帝，會擯除一眾兒子和其他兒，將寶藏的付給魏婉儀？

　因為他知道，魏婉儀會是唯一活下來的崔朝皇室。

　末代皇帝賭對了，他賭贏了當今皇帝的眥睚必報，疑神疑鬼，崔朝皇室男丁一個不剩，公主也難得善終，唯一一個過得還算安穩的，就是魏婉儀。

　因為太子為向皇帝求了，皇帝便裝作仁慈的樣子，將魏婉儀賜婚給了太子。

　如果是前朝公主，會將寶藏的藏在哪里？

　如果是前朝皇帝，會用口述，還是圖紙的方式，將寶藏的流傳下來？

　荔知正陷在沉思里，忽然被一個聲音醒。

　“……荔姑娘。”

　荔知恍若夢醒，看清來人是誰后，心頭一驚，旋即跪了下去。

　“奴婢見過王。”

　剛剛那一眼，不敢細看，只覺得看到了一抹耀眼的紅菖。

　王怎會向搭話？

　“起來吧，我一向不講究這些虛禮。”謝韶似有不悅，年人的聲音清脆率直。

　荔知小心翼翼地站了起來。

　長久的沉默里，荔知能覺到王的目在上徘徊不去。

　“王若無要事，奴婢就先退下了……”

　多一事不如一事，荔知剛要行禮告退，謝韶忽然開口。

　“河安公主的賞花宴，你為什麼不去？”

　荔知下意識地抬頭看向謝韶。

　年鮮似火，金冠玉帶，一雙烏黑發亮的眸子黑得像是水里剛撈出的瑪瑙，帶著宮中有的張揚。

　他的年紀應該和謝蘭胥差不多大，但給人的覺卻是兩個極端。

　只看了一眼，便重新低頭恭敬道：

　“回稟王，那時奴婢赴京不久，家中人手不夠，奴婢要親自采買等，所以沒能赴宴，但也回了帖子說明此事……”

　荔知不知他是敵是友，此行目的，只能字字斟酌著回答。

　謝韶看上去并不滿意的回答，但是他也沒機會再說什麼了，皇帝邊的小侍人從宮道前方走出，見到和荔知呆在一起的謝韶，眼中閃過一抹吃驚。

　“奴婢見過王殿下。殿下可有什麼要吩咐的？”

　“……沒什麼。”

　謝韶看了荔知一眼，帶著他的隨小侍離開了這里。

　王離開后，皇帝邊的小侍人才走到荔知面前行了一禮，說：

　“荔知姑姑，皇上召見。”

　今天的稀奇事還不。

　荔知按捺下驚訝，跟著小侍人來到紫微宮前。

　一名長須及的男子剛從紫微宮中出來，一副松了大氣的樣子。

　荔知小聲問旁的小侍人：“小公公，我剛宮不久，還未把人認全。不知那是何人？”

　“啊，那是牡丹使。”小侍人看了一眼便了然了，“看這樣子，牡丹使終于差了。”荔知沒聽過牡丹使的名字，不知道朝中還有這樣一個職。

　帶著疑，跟著小侍人走進紫微宮。

　謝慎從穿著蒼藍的常服，盤坐在窗邊的長榻上，正翻看什麼東西。

　荔知行過禮后，他笑著讓起來。

　“荔司正，你宮許久，朕還沒來得及與你好好聊一聊。”

　“奴婢不敢。”

　“你不必多禮。”謝慎從笑道，“能夠戴罪立功重回京都，你是個聰明人，朕也不想和你繞彎子。朕問你，你現在，還愿意宮嗎？”

　書房，靜得落針可聞。

　高善站在角落，眼觀鼻鼻觀心，沒有任何表。

　荔知已經在宮中，謝慎從的宮，顯然是另一個意思。另一個宮，一個宮墻深深，充滿勾心斗角，與一切前割裂的宮。

　“奴婢不愿。”荔知字正腔圓，緩緩回答。

　“哦？你倒是誠實，就不怕朕發怒嗎？”謝慎從說。

　“皇上不會發怒的。”荔知說，“因為奴婢知道，皇上真正心儀的，是奴婢已經不在的妹妹，荔夏。”

　謝慎從只是笑，過了一會，才意味深長道：

　“你果然是個聰明人。”

　“奴婢想要斗膽問個問題。”

　荔知知道自己接下來要問的東西，可能會怒帝王，可能會引來殺生之禍，但還是忍不住要問，問這個糾纏了許多個日夜的問題。

　“你說罷。”

　“皇上是在何時對奴婢的妹妹心的呢？”

　謝慎從挲著剛剛在看的那一沓東西，瞇起雙眼，出追憶的表。

　“你的父親想要將你送進宮中，一開始，朕并無所謂。每年都有無數大臣想要將他們的兒送進宮中，試著爭一爭那位。多一個你，一個你，沒什麼不同。”

　“一開始……朕是這樣想的。”謝慎從說，“后來有一日，你父親請我私服到府，并‘無意’間讓我看到了你們兩姊妹在蓮上練舞。”

　“你的妹妹，吸引了朕的目。”謝慎從的目轉到荔知臉上，但清楚地知道，他是在過這張臉，看十一歲的荔夏。“從那一刻起，朕和的人生都翻天覆地了。”

　“荔司正，你知道論功行賞的時候，朕為什麼要格外優待于你嗎？”

　“奴婢愚鈍，請皇上明示。”

　“因為朕知道，你和朕一樣，都沒忘記。”謝慎從嘆了口氣，“朕需要有人和朕一起分擔這思念。”

　荔知沉默不語。

　“荔司正，你來替朕選一選。”

　他將桌上剛剛看的那一沓畫冊都塞到了手里。

　荔知看了一眼，心跳猛地急促起來。

　厚厚一沓畫冊，每一張上都畫著一個和牡丹的模樣，旁邊用楷小字寫著的家庭背景和年齡。

　荔知此時應該跪下去了，為，有什麼資格替皇帝選妃？

　但像是著了魔，一張又一張地往下翻。

　一張一張，一個一個。

　每一個的年齡都是十三歲，永遠的十三歲，不一樣的不像是十三歲的稚臉龐。

　畫冊上每一朵牡丹，好像都沾著的鮮。

　這些通紅的牡丹，最終匯聚那一夜雙生姊妹流盡的生命。

　染紅了荔知的視野。

　謝慎從還在興趣盎然地觀察的反應，的殺意已經沖上頭頂。幾乎用了全部力氣，才克制住自己沒有當場失控。

　“皇上……奴婢不敢。”荔知啞聲說。

　不知不覺皺了畫冊，但謝慎從并不在意。

　“朕讓你選你就選，朕相信你的眼。”謝慎從笑道，“后宮中已數年未進新人了，朕不想大臣們嘮叨，這回高低也要選一個讓他們閉。”

　荔知腹中翻涌，是聽著謝慎從虛偽的聲音就止不住心的惡心。

　選秀分明是禮部的工作，禮部征選秀，一向是選十四到十八，家世優秀的子，即便是大臣想要攀龍附，催著皇帝廣納后宮，也不可能喪心病狂到進獻家中十一二歲的兒。

　偽造年齡，民間選，只可能是謝慎從本的意思。

　“荔司正，選一個罷。朕相信你的眼。”謝慎從還在笑瞇瞇地看著。

　他的笑，他英俊的臉龐，他穿著常服時灑的姿態，像一個慈子民，平易近人的帝王，他在做的事，卻是卑鄙無恥，惡臭至極！

　荔知的十指因為過度用力而麻痹，只剩下掌心的疼痛在提醒著，謝慎從在等待著的回答。

　如果執意不選，謝慎從就會放棄這一批牡丹使進貢的民間子嗎？

　不會。

　他或許還會選的更多，遠不止一人。

　荔知天人戰，撕裂的痛苦像一柄長劍，貫穿了的。出手指，化為另一柄命運的長劍，指向其中看上去最像十三歲的那名。

　“奴婢斗膽認為，此甚好。”

　“哦？”

　謝慎從拿起選的那一張畫冊，看不出來還滿意，但也看不出來不滿意，似笑非笑道：

　“不錯，就吧。”

　的命運之劍，刺穿這名素未蒙面的。

　走出書房的時候，荔知神平靜地和高善道別。

　一步一步走下臺階，穩步穿過威嚴的宮道，微笑著回應了兩個過路侍人的問候。

　沒有人知道，的雙手手心在克制殺意的過程中被反復掐破，跡斑斑。

　不能殺死謝慎從。

　僅僅是殺死，怎麼能夠？

　即使墜地獄，化惡鬼，永墮無間地獄——也要讓謝慎從在絕和悔恨中生不如死。

　用自己的生命，向所有遭侵害的起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