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的恐懼霸占了四肢百骸,南錦屏上每一塊骨頭都在戰栗,不知周疼痛為何,只知拼命往后躲。手腕腳腕被浸過水的麻繩勒破了皮,磨出了,也不愿停下。
明宇鉗制住作,蒼葭將瓷瓶舉到邊,再無路可退,終于哭出聲:“我招我招!我什麼都招!”
“婁家有條道,直通城外那座廢棄的城隍廟,婁知許就是靠它和大渝聯系的。室里有他們之間往來的書信,你派人過去找找,應該能找到。”
“我知道的就這些了,求求你別殺我,別殺我……”
慕云月看向明宇。
他立刻心領神會退出門,縱翻過圍墻,直奔遠的城隍廟。
南錦屏被嚇得不輕,嗚嗚咽咽地哭著跪好,朝慕云月不住磕頭。
慕云月不發話,便不敢停,愈發用力地將腦袋往地上撞,仿佛無知無覺,哪還有半點適才的囂張?
沒多久,便磕得頭破流。淚珠和地上的臟灰還有鮮混雜在一起,糊了滿臉。本就不及慕云月驚艷的臉蛋,變得狼狽不堪。
慕云月這才開口:“你該跪的不是我。”
聲線宛如屋檐下的冰棱,直刺人心。
南錦屏渾一,知道想說什麼,不甘地咬牙關,末了,也只能轉過,朝著那滿滿一整面墻的牌位,深深叩首。
沉重的一聲“咚”,過冷的磚地響徹整座祠堂,像是對彼岸的一種告,許久不曾彌散。
*
謄錄好口供,天已晚,彤云在遠搭建,又要下雪了。
慕云月讓蒼葭押著南錦屏先行離開,自己則留在這間祠堂,想再多陪陪家人。
自打六年前,固執地追著婁知許到北境,就跟家里斷了往來,過年過節都不曾回去。原以為只要再等等,總能等來父親的原諒,這樁親事也終于會得到父母的祝福。到時,就能像從前一樣,繼續和家人們共一明月。
料再見面,就已是永別。而造這一切,還偏就是……
“婁知許……”
慕云月閉上眼,輕嘆出聲。
真是一個令人又又恨的名字,就連念出來,都帶著一種難以言說的苦。
不由蜷起來,如初生嬰兒一般躺在團上,不知不覺便昏睡過去。夢里亦真亦幻,竟是回到了十一年前,第一次遇見婁知許的時候。
那年,十二歲。
盧龍城正值隆冬,千里冰封,萬里雪飄,枯草上都墜著冰珠。
父親和兄長奉命駐守北境,年節也不得歸家,母親便帶著來盧龍城探。原本一切都進行得十分順利,直到回京的路上,大渝兵馬忽然境,為保護母親,不慎落敵軍手中。
盧龍城本就易守難攻,有那位年天子和父親一道坐鎮,就更加固若金湯。
敵將便想拿做人質,威脅父親開城投降。為了讓乖乖配合,他們當著的面,把其余俘虜一一絞殺。鮮倒映出一雙雙死不瞑目的眼,將的擺染得通紅。
慕云月生于帝京繁華地,長于錦繡芙蓉堆。自小沒吃過苦,也沒過傷,生活里只有胭脂水,詩酒花茶。最大的煩惱,也不過是夫子罰抄幾頁書,挨幾頓訓。
如此近距離地面對死亡,還是第一次,心里自是害怕不已。
可到底出生將門。
為國而死,本就是將門之應有的覺悟。
不知哪來的力氣,撞開看守的兵卒,奪過他腰間的彎刀。當著所有敵軍的面,把敵軍將領狠狠痛斥一頓,抬手就要抹脖自盡。
便是這時,一聲駿馬嘶鳴震破長空。
大家還未看清楚是什麼,一道銀閃電便呼嘯著沖營地,恍若長/槍之戟,赫然劈開大渝玄黑軍。
“上馬,我帶你回家。”
他逆著,朝出手。
太在他背后升起,銀甲與金芒融為一。
白玉面將他從其中區分開,慕云月雖看不清他的臉,然面底下出的下頜和薄,卻極是流暢漂亮,丹青難繪。敵營,也如出自家般淡定從容。
袖口拂過鼻尖,還散著淺淺冷梅香,仿佛另一驕,灼灼照耀心上。
所謂竇初開,就是那麼一瞬間的事。
為了那一瞬,也付出了一生。
這些年,追在婁知許后,再難都不曾離開。婁家的債,是拿自己嫁妝填的;婁知許的仕途,也是四求人打點的;就連他惹上司,也是用慕家的關系,才幫忙擺平。
一路風刀霜劍,陪著他從一個無名小將,一步步長為如今的一品君侯,大權在握,威震四方。
可到頭來,卻落得這樣的收場……
慕家出事那會兒,也曾放下所有驕傲和自尊,求到婁知許面前,希他能念在多年夫妻分上,出面查明真相,替慕家說句公道話。
那天正是臘八,雪下得極大,足可埋膝。
下人們早早就鉆進廡房烤火吃餃子,門上的看守也都得了熱騰騰的臘八粥,只拖著病歪歪的,跪在書房前,小和膝蓋深深扎進雪地里,像是被千萬針同時扎著,痛到麻木。
而他卻在里頭和南錦屏尋歡作樂,暖爐酒,高床枕,好不快活,終于肯從溫鄉里出來,也只是冷冷往臉上甩了一封休書。
憤怒,不甘,提起最后一力氣沖向他們,厲聲質問,自己這些年到底算什麼?!
他卻是毫不猶豫地拔劍護在南錦屏面前,一字一頓,厲聲呵斥:“別總拿這些年我,我可沒你陪我吃苦!”
漆深的眼居高臨下睥睨,仿佛在看一只螻蟻。
那一刻才終于明白,自己這一生有多可笑。
這段時日,時常在想,到底發生了什麼,能讓一個人在短短幾年間變現在這副模樣?卻始終想不明白。
或許這就是老天爺對的懲罰吧?
不辨善惡,與狼為伍,總得付出代價。
慕云月自嘲地牽了下角。
困意越來越重,夾雜著刺鼻的煙臭味,不住咳嗽起來。意識模糊間,恍惚聽見有人在喊,語帶哭腔,聲嘶力竭。
是蒼葭。
慕云月吃力地睜開眼,但見火舌沖天,滾滾黑煙充斥整座祠堂,猶如一條壯的黑龍,在這不大的空間橫沖直撞,生生將這片被火映亮的祠堂重新拽回黑暗中。
走水了!
怎麼會?!
來不及多想,忙撐著木架站起。大火焚出的毒煙,引得毒素竄,才站起來,便大口大口咳。眼前一黑,又跌坐回去。木架也被帶倒,在上,疼得“嘶嘶”直氣。
看來這輩子應該就到此為止了吧?
也好。
橫豎證據已經找到,余下的事蒼葭和明宇能幫辦妥。衛長庚是個明君,只要證據確鑿,他會幫慕家沉冤昭雪。
沒什麼好擔心的。
況且本就是黃土埋脖的人,過了今天沒明天,能跟自己的家人死在一塊兒,也不失為一種圓滿。就讓黃泉路上,再去向父親母親請罪吧。
慕云月欣然閉上眼。
快了,就快要死了,馬上就能解了。
已經聽見彼岸的召喚聲,像極了小時候,母親常給哼唱的歌謠。那樣溫和,那樣,同母親的懷抱一樣,都舍不得離開。連一向不茍言笑的父親,也忍不住停在窗邊欣賞。哥哥笑話是個永遠長不大的娃娃,可扭頭還是事事都幫扛,為撐起一片天……
“月兒!”
震耳的吼將從思緒中拽回,慕云月茫然看去。
竟是婁知許。
他居然來了,瘋了似的要往祠堂里沖,三個護衛合力才勉強將他攔住。
沖天火舌中,他漆黑幽深的雙眼火映得通紅。平整干凈到沒有一褶皺的衫,也被灼出幾個大。
他一向克制冷靜,相識這麼久,慕云月還是第一次見他這般失態。
也是,對于南錦屏的事,他總是上心的。想來是回府之后找不到人,以為還在手上吧?
慕云月譏諷一笑。
曾經以為,自己這輩子都不可能走出當年那段初遇。可眼下再次見到婁知許,突然發現,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
年時的,就像爐子里的香,有一點火星便會燎原千萬,不計后果,也不問緣由,只想著怎麼才能燒得濃、燒得旺,仿佛永遠不會止息。可一旦燒屑,化作灰,便是再猛烈的火,也不會再復燃。
時間就是那團焚香的火。
讓在最好的年紀遇見他,品嘗到的滋味,如烈酒過,轟轟烈烈;最后,也終于在那日積月累的中,將對他的所有眷都消磨殆盡。
早就已經不他了,只是不甘心。
現而今就連這點不甘,也被他親手斬斷,若有來生,只求與他再無瓜葛。
頂梁的立柱轟然倒下,慕云月坦然地閉上眼。
火海外傳來婁知許歇斯底里的吶喊:“月兒——”
才剛響起,就被另一道嘶吼聲霸道地覆蓋:“阿蕪——!”
這一聲包含了太多,分辨不清,只覺比婁知許更焦急,也比他更強烈,仿若一把利劍,要為劈開這滔天烈火。
慕云月還沒反應過來,人便落一個溫暖堅實的懷抱,力道之大,幾要將進自己骨。
清淺的冷梅香自他袖口散出,讓人想起皎皎月下,皓皓雪間,那二月嶺上紅梅滿山盈谷的盛況。
不是婁知許。
卻清楚地帶著記憶里的那份熾熱,像太一樣,再次照耀心房。
慕云月猛地睜開眼,從夢中驚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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