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家這座別院, 名喚“漱玉山莊”。
因著山上一汪活水,剛好從園子底下流淌而過,給別院帶去清涼的同時, 住在里頭的人也能聽見漱玉一般的泉水聲, 人心愉悅,故而才得此一名。
而這座別院旁邊, 也的確比鄰建著另外一座庭院,名“浣星別院”。
原本兩座庭院, 都是慕云月父親的一位摯好友手底下的產業, 院落規制布局都如出一轍。那位世叔也不打算轉賣, 想都留下來,給自個兒養老。
只因當初, 慕鴻騫看中這里冬暖夏涼的絕佳條件,為了討丹郡主歡心,跟人家磨泡許久,他才終于肯忍痛割,讓出其中一座。
如今那位世叔已致仕回老家,這座“浣星別院”也因此空置, 但也沒聽說有出售的消息, 怎的現在……
轉念一想某人的份,慕云月也就理解了。
不知道究竟該哭,還是該笑, 慕云月著面前的的男人,眼里滿是無奈, “公子這又是何必呢?我一個閑人, 來這兒也只是避暑。您日理萬機的, 跑這里來干嘛?”
衛長庚揚了下眉梢, “這歸云山也不是慕姑娘的地盤,怎的只許慕姑娘來避暑,就不許我來?”
慕云月直要被他氣笑。
自己想問什麼,他明明很清楚,偏還要跟裝傻充愣,真是……
慕云月無奈地搖搖頭,索也跟他裝起傻來,“既如此,那就請衛公子好好在這里避暑吧。云月有些乏了,先告辭。”
屈膝行了個萬福禮,慕云月便帶著人,轉往漱玉山莊大門去。
可腳還沒邁出去,手就被人牽住。
“表兄說,今晚要在別院里設宴,請嫣兒吃好吃的,嫂嫂也一塊過來吧。”
林嫣然仰頭著慕云月,怯生生道:“嫣兒知道,前段時日嫣兒幫著表兄撒謊,哄騙嫂嫂,嫂嫂生嫣兒的氣了,所以這幾天才不肯來看嫣兒。”
“可是嫣兒很喜歡嫂嫂,不想以后和嫂嫂分開。娘親說過,做錯事就得認錯,所以嫣兒就求著表兄,帶嫣兒過來道歉。嫂嫂今晚就過來吧,好不好?”
是林家最小的孩子,一向被寵慣著,脾氣養得格外。從來只有別人哄著、求著的份,還是第一次看如此可憐兮兮地跟別人示弱。
慕云月心中難免放。
可想起之前就是用這招,幫某人達目的,慕云月又咬牙,狠下心,拒絕道:“我今天很累了,改日吧,改日我再陪嫣兒好好吃飯練琴,好不好?”
“慕姑娘若是因為我,而拒絕嫣兒,大可不必。”
慕云月話音還未落定,衛長庚便道:“先前之事,的確是我讓嫣兒有意為之,錯都在我。但今晚這場宴席,的確是嫣兒自己提出,并非我指使。慕姑娘姑且可以再信我一回。”
他難得這般坦誠,倒慕云月有些措手不及。
抬眸看了看他,又低頭瞅了瞅林嫣然向自己的眼,慕云月終是輕嘆了聲,著林嫣然的腦袋,點頭道:“好。”
*
浣星別院之所以浣星別院,便是因著山莊里有一片浣星湖。
湖水清澈見底,夜時分,漫天星辰倒灌水,仿佛被洗過一般,不勝收,這湖才因此而得名。
今晚這場席面,就置辦在這片浣星湖旁邊。
慕云月過去的時候,夜空晴朗,萬里無云,正好能瞧見這卷星河落九天的畫面。
湖邊則燃著一簇篝火。
一只收拾好的羔羊正被鐵扦撐著,架在火上烤。
皮火映得滋滋流油,還冒著油泡兒。香并著各種佐料的味道,隨風飄來,慕云月在百步之外都能清楚地聞見。
而站在篝火邊烤羊的人,也不是別人,正是他們北頤最最尊貴的皇帝陛下,衛長庚。
林嫣然則捧著裝有蔥花的瓷碗,乖乖蹲在佐料旁邊,聽他吩咐。
慕云月不由暗吃一驚。
都說君子遠庖廚,對衛長庚算不上有多了解,只知道他長的那段時,一直被薛衍著,過得很不如意。
可再不容易,這樣有損天家威嚴的事,也不該由他來做,且還做得這般練。
到底是從哪兒學來的?
衛長庚卻似早已習慣,不僅不覺得哪里不妥,看見慕云月到了,還非常自然地招呼坐下,“你且再等等,羊馬上就烤好了。”
林嫣然也是一副見怪不怪的模樣。
甜甜地喊了聲“嫂嫂”后,便蹦蹦跳跳過來牽慕云月的手,拉去水榭的石桌邊坐下,殷勤地將桌上幾碟菜都推到面前。
邊上的丫鬟手想幫忙,還被噘擋開,“這是我嫂嫂,我可以自己來!”
扭頭又對慕云月笑:“羊還沒烤好,嫂嫂要是,就先吃這些墊墊肚子。”
慕云月被這小大人模樣逗樂,曲指刮了下小巧的鼻尖,笑問:“不是說,要為之前哄騙我的事,跟我道歉嗎?那怎的還管我‘嫂嫂’,嗯?”
林嫣然起脖子,背著兩手,扭看著道:“這事嫣兒可沒有誆騙嫂嫂……”
慕云月挑眉,“哦?怎麼沒有誆騙?”
“因為,因為……”林嫣然覷了眼衛長庚的背影,聲音細如蚊蚋,“因為表嫂,也是嫂嫂啊,嫣兒沒有說錯……”
慕云月:“……”
表嫂的確也是嫂嫂,但自己又不是的表嫂。
無奈地沉出一口氣,慕云月腦袋,張正要解釋。
林嫣然忽然豎起食指,“哎呀,我突然想起來,還沒給表兄遞鹽呢!”
話音未落,人便一溜煙兒跑了。
慕云月喚了幾聲,都沒能把人喊回來,也只能作罷。
這頓飯說是席面,但就各種菜而言,還是更加偏家常。
然簡單卻不乏味。
便是一道最普通的清炒萵筍,也能在細節震撼你的味蕾。
慕云月一向怕熱,一到夏天,胃里就像倒了酸一樣,怎麼也提不起胃口。廚房換著花樣給做吃食,山珍海味,應有盡有,都不了幾筷。
可今日面對這麼滿滿一桌普通的山間小菜,卻食指大,恨不能把盤子都給吃了。
知道這一桌菜都是衛長庚做的,就更是驚訝。
對于他的事,慕云過往都也只從別人口中聽說,什麼好戰嗜殺,冷無,是個不錯的帝王之才,卻并非一個好相與的人。
可嘗著這些菜肴的味道,卻如何也想象不出,做菜之人會是大家所說的那位冷漠帝王。
林嫣然更是吃到近乎忘我,趁周圍都不注意,還嘗了一小口果酒。結果飯還沒吃完,人便倒在慕云月懷中,昏昏然睡去。
慕云月將給丫鬟,抱回屋歇息。
可林嫣然睡著了也不安生,抱住慕云月的腰就不撒手。丫鬟過來拉,還皺起眉頭反抗,里念念有詞:“不許搶我嫂嫂!不許搶我嫂嫂!誰搶我就咬誰!”
說著,還真張大,“嗷嗚”了一聲。
大家都被逗得啼笑皆非,但也實在拿沒辦法。
慕云月便索讓丫鬟們先收拾碗筷,自己則留在水榭照顧林嫣然,等睡之后,再把抱回屋子里。
五月的天雖然燥熱,可了夜,風里到底生出幾分薄寒,尤其是在湖邊。
慕云月早間貪涼,來浣星別院時只穿了一套單薄的夏衫,在水榭里吹久了風,便克制不住發抖,額頭也疼得厲害。
一面撥著團扇,幫林嫣然趕蚊子,一面梗起脖子,想尋個路過的丫鬟,討件外衫取暖。
便這時,帶著余溫和梅香的氅,輕輕蓋在了肩頭。
知道眼下照顧林嫣然,人不好,男人還很地幫將領口的綁帶系好。
從來只提過筆墨,拿過刀槍的手,做起這些瑣事來,竟也如此細致微。
不曾勒到脖子,也不曾扯到頭發,偶爾手指不小心勾到肩頭垂落的發,他還會小心翼翼地幫挑開。
從始至終,都不曾弄疼半分。
烏發從他額前垂下,因他這一低頭,便似有若無地輕輕過慕云月面頰。燈火在他后氤氳,那綹發也散出靈金浮,照得慕云月雙眼暈眩。
下意識繃背脊,垂下腦袋。
想在有限的范圍,盡可能離他遠一些,可左邊膛“隆隆”直蹦的小鹿,卻無時無刻不在將他的存在無限放大,讓逃無可逃,避無可避。
像一只脆弱的蝴蝶,只能落在他無意識鋪開的一張網中。
“其實你不必這麼怕我。”
覺察出的局促,衛長庚忽然開口:“我承認,最開始接近你,我的確用了些不流的方法,但我發誓,我絕無害你之心。”
這點慕云月倒是從沒懷疑過。
倘若他當真從一開始就圖謀不軌,憑他的手段,自己早死八百回了,哪還有機會坐在這里聽他說這個?
而慕云月在意的,也從來不是這個。
“既然公子主提了,那云月也就在這里,把話說開。”
慕云月拎起垂落在地的氅,抖了抖上頭的灰,輕手輕腳蓋在林嫣然上。
“嫣兒年紀小,不懂事,隨口喊些‘嫂嫂’什麼的,大家都可以當是言無忌,不會真放在心上。可這樣的話傳出去,到底不妥。”
“你又不想娶我,我也不會嫁給你,讓這般囫圇喊著,對你對我,以及你我將來的另一半,都不好。況且……”
聽到第一句話時,衛長庚心里便憋了氣。再聽說什麼娶不娶、將來的另一半……他這氣就直接燒了無名火,灼得他五臟六腑生疼。
不等說完,他就出聲呵斷:“誰說我不想娶你?”
此言一出,兩人都愣了愣,琉璃蓮花臺上的燭火搖了搖,映出兩張倉皇的臉。
慕云月愕然抬頭,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
衛長庚也皺眉,僵地將臉撇開。片刻,他又自嘲一笑。
他承認,那天猝不及防被揭穿份的時候,他確實是害怕的,怕生氣,怕發火,更怕再也不會搭理自己。
怕到他都不敢跟做過多解釋,唯恐會火上澆油。
不知道該怎麼跟道歉,也不知道該怎麼哄開心,衛長庚就旁敲側擊地借別的名義,給送東西,希能讓開心一些。
而當那些賞賜都被悉數送走,他心更是如刀絞一般。
哪怕當年在跟大渝一役中中毒箭,需刮骨治療,他都沒這般痛過。
原以為這就是他們兩人的終點,今日過來之前,他甚至都做好準備,這輩子也躲在背后,默默守護。
可等真正見到,看著含笑晏晏的模樣,衛長庚才知道,自己本放不下。
尤其在經歷了那樣孤寂悲慘的一世之后,他也更加清楚,即便此生都沒法原諒自己,而嫁給了旁人,他只怕也做不到真正的“旁觀”。
這丫頭就是一種毒/藥,老天爺做出來,專門拿來對付他的。
只要見到,他的偏執,他的自私,他所有與禮法相違背的惡劣想法,都會發了瘋似的增長、蔓延。
他已經當過一輩子膽小鬼,也嘗盡了做膽小鬼的所有辛酸苦辣,倘若重生以后,他還要再重蹈覆轍,那他也太不是男人!
心底有什麼熱在躥騰,衛長庚拳,努力讓自己保持平靜,轉回視線,徑直著慕云月的眼。
“做錯事就得認罰。無論慕姑娘怎麼趕我,攆我,那都是我應得的,我認,只要你不要這麼快就否定我。因為那樣,才會真的讓我難過。”
第一次,他沒有躲避,也沒有退。
月照進他眼底,眸子漆黑,眼神堅定。
雖已是兩世為人,歷經滄桑,他眼里散出的依舊熾烈純粹,宛如年,每一分、每一毫都是他拱手贈給的勇氣,和毫不保留的偏。
作者有話說:
星星哥A上去啦!沖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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