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見過這麼怪的天氣。
暑假時分,天氣預報顯示本該多雨的北京燦爛,幾千公里外的深圳卻是藍天白云,晴中帶雨。
剛對完新一版的招說明書,懷歆看得眼睛生疼,從喧囂的小會議室里走出來,坐在落地窗旁邊的皮椅上暫時休息。
隔著明凈的窗玻璃看見對面大廈上ALIBABA GROUP的碩大商標,更遠華潤的“春筍”子彈頭冒出來個小尖尖,雨下映出澄藍的弧,襯得深圳灣的濱海線海天一,格外漂亮。
懷歆所在的MGS投行團隊這周初才從北京飛來深圳,已經連續好幾個晚上熬到兩三點才休息。到下周一所有材料正式遞之前,所有人都嚴陣以待,卯足了勁,放班時間只會越來越晚。
這是個港項目,正于申報前夕,往往需要幾方機構和公司高管聚在Printer(印刷招書的獨立第三方機構)一起開會,連夜修改潤招書,字斟句酌,查補缺,以保證企業能風風地申報上市。
但現在進度好像遭遇了瓶頸。
就招書一秋毫之末的數據口徑,律師、審計、投行三方各執己見,誰也不肯讓步。
耳邊是各家不可開的爭吵,懷歆無奈地了作痛的太。
——神仙打架,一個小小實習生卻也得跟著罪。
懷歆找前臺要了一杯手沖的式,抿著微苦的回甘重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墻上的電子屏幕連線的是香港和北京的團隊,會議系統24小時開放,一旦發現問題,隨時提問并進行通流。
上一個問題很明顯還沒吵完:“你們同店增長用的原始數據怎麼和審計不一樣?”
“我們是公司CFO給的最新版,你們又是哪里來的?”
“我們也是公司給的,但是產品線的劃分數據視邏輯不一樣,上午我們不是已經明確說明了公司的產品線劃分是面筋類、果蔬類和制品,白包類是屬于第一個,不用單獨拆嗎?!”
“那這和后面的單品類利率又對不上了,到底是誰來負責圈這個數……”
懷歆已經很習慣這種嘈雜的背景音。
面前堆的紙質版招書散地擺放著,隨手整理了一下,把咖啡挪到了桌上不易被撒的角落,很快進工作狀態。
一本招書打印出來厚得跟磚頭似的,還在看“風險因素”和“行業概覽”,沒看到后面,聞言翻了幾十頁,拿起紅筆把同店增長和單品利率做了一個小三角標記,留待之后核查。
這時,線上突然有人出聲:“停一下。”
會議室驀地安靜下來,懷歆筆尖一頓,下意識抬眸。
電子屏幕上連線的是香港辦公室,房間里空空,只聞其聲不見其人。
男人稍頓一瞬,溫沉磁的嗓音再度傳來:“現在不是爭吵的時候,當初說的是審計負責就還是審計來定口徑,這個問題我們不要再浪費時間了好嗎?”
懷歆愣了一下,好似有羽在心尖輕輕拂掃過。
——這人祈使句的語氣倒還好聽的。
那頭投行團隊里某位分析師聽見這話,不住沖收音話筒埋怨起來:“可是承哥,如果按照他們的分類方法,我們后面那部分表述都得改……”
“辛苦了。”男人聲線清冽低緩,卻也擺明了沒有轉寰的余地,淡淡道,“下次記得提前做好通工作。”
分析師言又止,面變了幾變,才搬著手提電腦回到自己的座位。
會議室里徹底陷安靜,剛才扎堆的小團迅速散開,各自專注于自己眼前的案頭文件,埋頭無言。但是過了不到二十分鐘,律師境外團隊和審計之間又開始鬧出靜。
懷歆將這一幕盡收眼底,忽然覺出一點不知從何而起的諧謔。
就這幾天,見他們爭吵權屬問題的時間,倒比真正實施解決方案的時間還要多。
高狀態下,誰都想干活,誰都不想擔責。人類就是這樣一種復雜又簡單的,復雜在偶爾冒出的善意,簡單在一不變的自私。
自我利益到的時候,哪還顧得上吃相難不難看。
Printer會統一定外送餐食給大家。晚上在會議室外面放飯的時候,懷歆又聽到之前跳腳的那個分析師和其他投行同事小聲嘀咕:“承哥今天也真是的,怎麼還幫著外人呢。”
對方害了聲,笑了笑:“小雯,你也別放在心上。畢竟無論誰改最后不都還是要統一,我覺得承總正是因為看在是自己人的份上才讓咱們退一步,不然再跟他們爭來爭去效率多低。”
劉雯的臉緩和了一些,那人左右看了眼,道:“好了,趕吃完飯去干活吧,晚上能早點回去。”
兩人眼底都有顯而易見的疲倦,也沒多說什麼,拿了飯就轉回去了。
會議廳外有高腳吧臺,如果想要放松可以在那邊吃,但如果實在沒時間只能在工位上解決。
因為才剛放飯,吧臺的人還不是很多,懷歆和另外一個關系較好的sa(senior-associate,高級經理)葉安琦一起過去,邊吃邊短暫地閑聊。
葉安琦是MGS北京在這個港項目上的主要執行負責人,能力很強也足夠細致,大大小小的事都給來把控,所以最近簡直是忙得腳不沾地。
但還是關心了懷歆幾句,問初來乍到能不能適應這樣高強度的工作。
“好的,我也學習到了很多。”懷歆笑道,“安琦姐有什麼地方需要幫忙的吩咐我就行了。”
姑娘長得很有靈氣,皮白皙,水汪汪的眸子,彎起來很漂亮。
但是穿上一套又顯得干練,工作時踏實認真,還知禮節懂分寸,葉安琦對懷歆的印象好上加好,安地拍了拍的肩:“等忙完這一陣子可以好好放松一下了。”
按理來說,進Printer這個流程大概要持續一周左右,這進度才過了一半,還有的盼呢。反正后面肯定會越來越難熬,懷歆笑了笑,沒接茬。
周圍人來人往,突然想到什麼:“安琦姐,我有個問題。”
葉安琦:“嗯?”
懷歆放低聲音,拿著適度的好奇:“那個,承哥……是誰啊?”
“哦,郁承,他是MGS香港那邊的VP(副總裁),和我一樣,也是這個項目的負責人。”葉安琦如是道。
VP比sa要高一級,按正常況來講,懷歆估著對方大概得有三十好幾了。從聲音判斷的話聽不出是哪里人,大概可能是那種沉穩英的事業男類型。
承蒙父親工作上的關系,這種人也見過一些,大多都比較模式化,事業有,家庭圓滿,給人的印象非常雷同。
當天晚上大約三點收工。
金融專業就是這樣,年薪百萬的工作往往都不輕松,而學生在本科期間的常態就是不停地實習、實習、再實習。
大三上學期是申請季,會有一波外資投行開放投遞崗位,懷歆在學院里績排名比較靠前,一口英語說得流暢聽,功申請到了頂級外資行MGS的暑期實習。
懷歆被分到了MGS北京辦公室,這會兒剛職兩周,就遇上了這樣的急時刻,在極短的時間迅速認清了投行加班只認活不看點的生態。
大家三三兩兩的從商廈里走出來,打的回酒店。
懷歆家在深圳也有套房子,從北京過來之前從父親那里拿了鑰匙。和同事們作別,分道揚鑣。
坐上車的時候困意就像泄了閘一樣,陣陣洶涌來襲。
司機明顯也沒打采的,無意攀談,懷歆忍著想睡的,回復了未讀信息,又刷了一遍白天好友們富多彩的朋友圈,挨個點了贊。
回到微信的消息界面,還是和幾分鐘前一樣,空白一片。
三點的景,從晌午到現在,置頂的家庭群沒有任何靜。
懷歆勾淡淡笑了下,將手機倒扣在一旁,輕闔上了眼小憩。
深圳這套房子不大,但勝在地段好,當初是爸媽為了投資用的。
事實證明把價值給時間這種炒房理念是完全正確的,眼看過了好幾年,爸都離婚再娶了,深圳的房價依舊蒸蒸日上,比當初翻了兩倍不止。
好長一段時間沒人來了,前幾天拎著行李進門的時候窗臺都有些積灰,懷歆輕車路地了鞋,換了睡就上床了。
本來習慣每天晚上睡前寫點東西,小說之類的,自己構思的故事片段,但是最近真的太忙,沒時間折騰這些。
第二天早上九點,懷歆準時被鬧鐘驚醒,深吸了一口氣,抓著翹了幾呆的頭發爬起來。
還記得自己昨晚因為太困沒洗澡,拎著巾和換洗服就進了浴室。十分鐘后,懷歆穿戴整齊出來,發已經用吹風筒吹干了。
做金融這行就是再累也要致,尤其是他們做賣方服務企業客戶的,形象永遠是第一位。
畫了一個素妝,又拿起Frederic Malle的香水給自己噴了幾下。
這是個很小眾的高端沙龍香品牌,它家的“漫步間”是懷歆很喜歡的一款。前調紫丁香,含著雨后的清新和。后調麝香和雪松,沉靜又清冽。
味道是標記別人領地的一種方式,懷歆深諳此道。
從頭到腳武裝完畢之后,了車去Printer。
團隊部規定是早上十點鐘集合,但不排除前一天熬得太晚大家都起不來。隨著時間的推移,早晨的上座率也越來越低。
懷歆幾乎是著點到的,結果偌大的會議室里除了另外一名分析師和公司CFO在以外,還沒有其他人來。
前一天晚上招書英文版的第三遍檢查看到一半,后半本數據還沒看完。懷歆幾乎都練出習慣來了——如果沒有新活派給,就自個兒對數據玩。
會議室的空調開得有些冷,今早為了好看穿了條及膝的子,這會兒不由得并攏瑟起來,用外套蓋在上。
門口傳來開合的響,懷歆沒抬頭。繼續專心致志對數。
直到旁的椅子也被拉開,一陣好聞的沉香木質調悠然傳來,才往旁邊挪了一下。
前幾天懷歆旁邊坐的一直都是團隊里另外一位Associate程為,習慣熬夜晚起,往常大概臨近中午才到,懷歆抬眸,半是詫異半是調侃:“程哥,今天怎麼這麼早——”
尾音收住,像是一個不怎麼漂亮的急剎車。
眉眼深邃好看的男人,高鼻梁上架著一副銀框眼鏡,英俊倜儻,五廓立分明,和程為的臉完全對不上。
懷歆有點懵。
他看上去極為年輕,材修長拔,在文件層疊的會議室堂而皇之地穿著較為休閑的黑polo衫,短袖勾勒出流暢的理線條。
肩膀上斜挎著電腦包,一手拉開椅背,顯然是聽到了的話,保持雋立的姿勢看過來,恰是居高臨下的角度。
懷歆心跳懸停一瞬,聽到男人溫和開口,嗓音低磁:“你認識我?”
郁承注視過來的時候,視線稍微向下眄,一雙漂亮漆黑的桃花眼勾勒出些許漫不經心的弧度。
在這短兵相接之間,鏡片反出一點微,懷歆卻覺得他的眸清晰刻骨又深不見底。
呼吸有片刻凝滯,腔鼓點怦然,懷歆抓著西裝外套的手指驀地收,第一次覺到在這份實習中好似沒有想象得那麼游刃有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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