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昏暗，報曉鼓聲未響。

　國子監，眾位監生與雜役們尚還在齋舍酣眠，四一片寂靜，唯有食堂一有約聲響傳出。食堂半開的大門由里出暖，將三人忙碌的影印在地面上。

　大堂灶臺邊多出了一張橫著的高腳桌案，其上點了一盞油燈，孟桑正在依次查看布袋子里的面。

　昨日徐叔吃完蔥油拌面后，就讓手下雜役搬來這張寬大又結實的桌案。

　那雜役賠笑道：“后廚擁，魏叔并三位掌勺師傅各占去一張桌案，剩下那麼點地方著實委屈了孟師傅。徐叔曉得您常用食堂里的這方灶臺，便讓我們送來高桌，想方便您做事哩！”

　“各輔料我們都會一一備齊，也都是徐叔特意囑咐的，說‘孟師傅這兒什麼都不許’呢。”

　一碗蔥油拌面就能換來便利和優待，孟桑才算真正會到“跟著徐叔有吃”是個什麼意思，還真是背靠大樹好乘涼！

　孟桑今日提前許多來食堂，為的就是現做現吃，圖個新鮮熱乎。

　一旁，柱子打著哈欠，在灶前盯著剛剛燒起的灶火。膛，枯枝遇上跳的火舌，時不時細微“咔嚓”聲響傳出，左邊鍋里是咕嘟冒著小泡的清水，右邊鍋里溫著蔥油。

　而阿蘭跟在孟桑邊，亦是面帶倦，如臨大敵一般守著清水和木瓢，隨時等著孟桑喚添水。

　孟桑瞥了一眼，笑道：“放松些，只是做索餅而已。”

　阿蘭“嗯”了一聲，但顯然沒聽進去，手里抓著木瓢。

　見狀，孟桑無奈嘆氣，也不再多言，只專心面。

　蔥油拌面里的細面，既可以搟出面皮后用刀切，也能用拉條子的手法做拉面。這兩種各有各的口，左右時間尚還充裕，準備各做一些出來，看監生們是更喜歡哪種。

　孟桑拿出一長一短兩搟面杖，先是搟出一張蓋過半張桌面的面皮，仔細疊起后切出寬度相同的細條，將抓散的細面按照一人份的量，挽環狀依次放矮竹籃。

　阿蘭守在一旁，目不轉睛地看著。這是大雍庖廚們常用的做索餅法子，除去孟師傅搟出的面皮要更大更之外，并沒什麼更突出的。

　可下來看到的，就超出了阿蘭的認知。

　只見孟桑取來另一塊醒好的面團，用小搟面杖搟平餅，再切出細一致但頂端仍連著的長條。隨后住兩端面頭，一邊拉一邊甩。

　剎那間，原本兩個掌大的面團延展半臂長，隨后兩端又被孟桑并在一，雙手擰起后猛地往桌案上摔。

　“啪！”

　那如麻繩一般的條兒拍打桌案，可見孟桑用力之大，卻完全不見斷開，韌勁十足。

　阿蘭傻眼，連不遠看著灶火的柱子都被甩面的靜嚇得一哆嗦。

　待找回了魂兒，孟桑正舉著拉好的細條，在空中抖。起來的細條仿若水流湍急的瀑布，粘連的面不斷被抖落。

　阿蘭瞠目結舌，難得結：“這，這是怎麼做的啊？”

　孟桑將兩端面頭切去，疑抬眸：“我方才放緩了作，應當看得很清楚才對？”

　阿蘭微張，面迷茫：“看是看全了，但就擰幾下摔幾下的，怎麼就變出來索餅的……”

　片刻前分明還是個面團，又發出那般駭人的聲響，如何轉眼就了細均勻、切面圓頭圓腦的索餅了？

　可憐阿蘭一個穩重子，傻愣在原地。

　孟桑將手中拉面放到另一個鋪了紗布的矮竹筐里，笑了：“慢慢來，總能學會的，以后手把手教你。”

　一直等備下四只矮竹筐的細面，并數個待用面團，孟桑長舒一口氣，過半開的食堂大門，看了一眼外頭天。

　嗯……應該快到卯時。

　國子監的六學監生，每日卯時四刻起上半個時辰的早課，來食堂的時辰約在卯正到卯時三刻之間。

　孟桑揚聲道：“柱子，不必拘著，只管將火燒旺盛些，監生們快來了！”

　“好嘞！”柱子高聲回應。

　-

　許平，國子監四門學監生。他的阿耶任史臺主簿，從七品下的綠袍小，卡著四門學最低的門檻，總算把獨子送以儒家經典為課業的四門學。

　進來之后，許平才曉得外頭傳言的“國子監食堂飯食難吃”，究竟是個什麼樣的難吃法。菜淡、老、飯、湯苦……朝食、暮食沒一回是可口的，本比不上家中飯菜。

　同窗里家境富裕者，要麼讓家里一頓不落送佳肴來，要麼日日到坊食肆買吃食，隔三差五還會去東市酒樓吃宴席，本不會踏食堂一步。

　而許平他阿耶庶民出，為清廉，一家老小僅靠朝廷發的俸祿度日。因此，許平囊中得很，上的銀錢全用來買日常所需紙墨，哪里下得起館子，只能每日早晚來食堂用食。

　卯正，許平如往常一般來到食堂門前，心中滿是憤憤不平。

　原本他都認命了！

　前些日子那位號稱擅長新式菜的靳廚娘，所做的酸味黃桃、甜辣羊、焦炭咸蘿卜等等菜肴，如同見封的毒藥，吃得人面如菜、上吐下瀉。與之相比，原先掌勺師傅們做出的吃食不過是味道差些，沒什麼新意而已，忍忍就算了！

　偏偏昨日來食堂用暮食，聞到一極其濃烈、揮之不去的蔥香味，勾得他腹中饞蟲爭前恐后跑出，頭一回對食堂飯菜生出期許。

　莫非是庖廚師傅們一夜之間技藝進了？大善也！

　懷著濃厚期待，最終嘗到的卻還是夾生白飯、寡淡時蔬、油膩羊湯，和往日一般無二。

　他當即喚來雜役詢問，但對方支支吾吾說不出個所以然。于是，許平那一顆滿懷希的心狠狠墜深淵，胡吃完，憤而離去。

　現下回想起昨日形，許平依舊憤懣，加之又嗅到了那人的蔥香味，更為不滿。

　對，就是這個味兒！聞著比昨日還要濃郁！

　如今食堂為了騙人進來，竟都用上這些不流的把戲！

　許平角微，臉上神逐漸變得木然，抬腳往食堂走去。

　這一回，他絕對不會再傻傻騙，國子監的食堂本就做不出味吃食。

　步食堂，許平幾乎在下一瞬就捕捉到了異樣。

　原本只到冬天才會用的中央灶臺里頭，站著一位穿著白圍的年輕廚娘，瞧著很是臉生。

　灶上的一口鍋中熱水沸騰，白霧往上空翻騰而去，另一口鍋中溫著不知名的醬，不停冒出細小泡，人香氣便是從這散出。

　聞著比昨日更香，會不會……

　許平心中泛起一掙扎，瞬間又消失得無影無蹤。

　該認命了，他在國子監三年，早就認清食堂做的吃食是什麼樣。估計這香氣只是食堂玩的把戲，用香料隨意熬一熬，試圖騙監生進來而已。

　“這位監生，今日朝食為蔥油索餅，有兩種索餅樣式可選，你要哪種？”

　廚娘清脆的聲音打斷了許平的思緒，他心沒有任何期待，隨手指了一個看著順眼些的。

　孟桑應道：“好嘞，稍等片刻就好。”

　然后接過阿蘭遞來的拉面，放燒得滾燙的熱水中，原本鍋沸騰的水面頃刻間平息下來。不消片刻，滾水沸騰，拉面煮到八。孟桑用笊籬將之撈出后，特意在涼水中過了一遍，才盛碗中，淋上半勺香氣人的蔥油醬，再撒上些許剛切的新鮮蔥末。

　孟桑笑瞇瞇道：“記得拌勻后再吃哦！”

　許平臉上滿是木然，無于衷地接過就走，隨意找了張桌案坐下。

　本想著胡塞進口中吃了便罷，可就在拿起筷子時，許平鬼使神差地瞧了一眼這碗熱騰騰的蔥油索餅。

　陶碗中，碗底鋪著細均勻的面條，醬和油混在一，從頂部緩緩下滲，零散灑了一圈的蔥末與炸褐的蔥段分作兩層，一深褐一碧綠，配在一煞是好看。

　許平不掙扎起來，瞧著是不錯的，要不就按新廚娘所說的……拌勻再吃？

　下定了決心，他抓起筷子快速攪拌，等面條每一寸都裹上了蔥油醬，才迫不及待地夾了滿滿一筷子送口中。

　蔥香、油香、面香混在一，醬剎那間霸占了口腔每一個角落。面條爽筋道，新鮮蔥末口清新，炸過的蔥段一點也不膩味，更添香氣。

　許平愣怔住，睜大了雙眼，盯著碗不敢置信。

　這碗索餅未免過于好吃了！且不論國子監食堂，就是他在家中、外頭食肆，也從未嘗到如此味的朝食！

　本由不得許平細想，本能迫使他快速咀嚼后咽下，一口接著一口停不下來。

　就在此時，進食堂的監生漸漸多了起來。

　其中大部分是許平眼的同窗，都是家境普通，常常下課后一起來食堂苦的，彼此之間認識。他們正圍在灶臺前既興又猶豫，滿懷期待地盯著孟桑煮面。

　許平陡然生出危機，埋下頭飛快吃面。

　可千萬別這麼快賣，他還想再去領一碗呢！

　-

　卯時二刻，一位著藍衫的中年郎君哼著小調，面帶三分笑意，腰間掛一只酒葫蘆，慢慢悠悠往食堂而來。

　藍衫郎君邁過門檻，一眼瞧見孟桑在挨著灶臺的桌案后忙活，而遍布食堂各的監生竟像是約定好了一般，齊齊將視線投向孟桑所在之。

　只見年輕廚娘著手中面團，利落地擰了三圈后，扯著條兒拉上一拉，毫不猶豫地將之摔向桌案。

　“啪！”一聲驚響。

　眾位監生，不管是正在排隊領朝食的，坐在桌邊猛吃的，還是用完朝食后聚在孟桑跟前圍觀的，都不約而同了一聲好，紛紛大聲喝彩。

　“孟師傅這功夫厲害！”

　“孟師傅再來一下！再來一下！”

　“……”

　場面熱鬧，人聲鼎沸，諸位監生仿佛不是嚴謹治學的國子監，而是在上元燈會圍觀雜耍藝人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