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時,國子監雜役齋舍的一角落。
文師傅負手來回踱步,時不時張空無一人的小道,焦急之中,還帶著小心翼翼。
不多久,小道轉角出現一名圓臉吊梢眼的雜役,懷里不知揣著什麼,鼓囊囊的。
是一直跟在文師傅邊的康三。
瞧見康三來,文師傅先是抑不住地笑了,又生生按捺下去,艱難維持著原本冷淡模樣。
等人到了跟前,文師傅負手問:“東西可帶來了?”
康三諂笑道:“帶來了!一路上怕顛壞了,小心著呢。”
他忙不迭從懷中掏出一,遞給文師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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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勺摻了蔥末的淡面糊,被舀刷過油的平鍋中。
面糊接到滾燙鍋面的一剎那,旋即被木刮板刮開,攤薄厚均勻的圓形餅子。
在恰到好的火勢之下,薄餅飛快從黏稠面漿漸漸凝固,悄無聲息地散出香氣。
當餅邊悄悄變干翹起之時,一雙白皙的手住邊緣,迅速將薄餅翻了個面。
“刺啦”一聲,油與餅面撞出了妙聲響,悅耳人。
孟桑手上不停,笑問:“魏叔想吃什麼醬?咸甜、香辣或是什麼醬也不加,都是很味的。”
立在一旁看攤餅的魏詢,聞言,躊躇片刻:“咸甜吧。”
“好嘞。”孟桑為薄餅刷上一層咸醬。
另一站在灶臺前圍觀的半旬老叟,是一手抓著蛋餅一手端粥碗,吃得正歡的徐叔。
徐叔嘖嘖道:“吃什麼咸甜,大清早就該來點辣的才舒坦嘛!”
那語氣,活像魏詢是在暴殄天、牛嚼牡丹,恨不得以代之。
魏詢哼道:“大清早吃什麼辣,都這把年歲了,不該修養?”
兩老人相看兩相厭,你來我往沖了對方幾句,仍不罷休。
孟桑笑聽著,作練地用鏟子疊好蛋餅,將之裝油紙袋中,遞給魏詢。
“魏叔慢用。”
見蛋餅好了,魏詢拋開與徐叔的醬料之爭,接過油紙袋來。
看見蛋餅的第一眼,想來多數人都會因漂亮的外表而折服。
淡黃的餅皮,輕薄,上頭零散灑了許多青翠蔥花,清新好看。而間或的幾道淡褐的焦痕,反倒增添了幾分平易近人的活潑可。
口還帶著熱氣,但不算燙口。外側的餅皮聞著就有一蛋香與蔥香,咬時有一韌,嚼來卻是的口,而咸香醬料在其中畫龍點睛,更為開胃。
醬香蛋餅配上清淡的白粥,既滿足了味蕾所需,又十分飽腹,整個人為之一振。
魏詢墊了個半飽,睨了笑瞇瞇的徐叔一眼:“這平鍋是你給添的?”
徐叔撂下喝的粥碗,理所當然道:“除此之外,還有中秋的糕餅模子、蒸面皮的鑼鑼等等,我都給添置了。怎麼,你覺得蛋餅不好吃?”
言下之意,吃人拿人手短,你可沒立場斤斤計較。
孟桑被兩尊大佛夾在中間,連忙找補:“魏叔放心,這平鍋很是好用。今日可以做蛋餅,明日能做生煎包,后日還能攤煎餅果子、蛋灌餅……不僅不會閑置,怕是忙都忙不過來呢。”
魏詢擺手,無奈道:“只是問一句,別無他意。你能用它做出繁多監生喜的吃食,那這鍋就買得值當,不必掛心。”
聞言,孟桑暗暗舒了一口氣,笑道:“魏叔放心,我會好好用此鍋的。”
徐叔灌下一口粥,笑瞇瞇道:“對了,柱子說你決意要在坊找間屋舍,搬出去住了?”
“確有此意,”孟桑了鼻子,有些赧,“不過我手上銀錢不多,怕是只能租間偏僻些、占地不大的屋舍。”
魏詢頷首:“屆時我與你徐叔一同幫你瞧瞧,一個年輕郎,總不好住得太偏。”
正在此時,陳師傅與紀師傅相伴進了食堂,笑著與孟桑打招呼。
陳師傅手,嘿嘿笑道:“孟師傅,這朝食可有剩的?大老遠就聞見餅子香氣,饞得很哩!”
這二位掌勺師傅近日常來食堂用朝食,與孟桑也越發稔起來。
孟桑笑著頷首,當即舀來面糊,開始攤餅。
陳師傅是劍南道人,最是嗜辣。上一回見了孟桑做的辣椒油,當真是都挪不,饞到雙眼放。此時,更是連連說要多放一些辣醬。
而紀師傅口味淡些,什麼醬都沒擱。
魏詢隨口問:“文師傅怎麼沒一起來食堂?”
正在攤餅的孟桑眨了眨眼,不免又想起文師傅的冷淡,著實不知說些什麼,索默默做吃食。
陳師傅尬笑兩聲:“文師傅他說去后門對街買胡餅吃,不來食堂。”
魏詢與徐叔無聲對視一眼。
自打孟桑進國子監以來,文師傅對的冷淡與漠視,食堂上下所有人都能瞧出來。想必文師傅不是不來食堂,是不愿孟桑做的吃食才對。
長此以往,怕是于食堂不利啊!
就在五人說話時,阿蘭與柱子面凝重地從小門走出,往孟桑這來。
他們抬頭見陳師傅與紀師傅,步子立即頓住,似是在顧忌什麼,一時躊躇在原地。
孟桑余發現他們的影,察覺阿蘭與柱子的神不太對。奈何鍋中還有未煎好的蛋餅,輕易不好離開,便將他們兩招過來。
阿蘭飛也似的瞄了陳、紀二位師傅一眼,磨磨蹭蹭地走近灶臺。
未等孟桑出聲,一向敏銳的魏詢開口:“發生了何事?”
統管食堂的大師傅直接問話,不僅要答,還得事無巨細、沒有瞞的立即說出。
而阿蘭猶疑地看向孟桑,得了的頷首,方才沉住氣,將發現豆瓣醬被一事全盤道出。
“昨日做醬時,便是我去取的豆瓣醬。當時瞧著分明,取完之后的醬面剛巧與缸一道劃痕持平。”
阿蘭手上比劃著,說時有條有理:“方才再去時,醬面已經落到劃痕下頭一指,顯然是了一些的。”
魏詢的神陡然嚴肅,板著臉往小院而去,要親自核實。后還跟了一大串人,徐叔、陳師傅、紀師傅……
大雍刑律嚴苛,抓到行竊后,打賊人五十板子都算輕判。
孟桑將灶臺由阿蘭看著,快步跟著一道去了。
等趕到后院時,就瞧見一眾人面都沉了下去,為首的魏詢更是氣到面如黑炭。
見狀,孟桑便曉得“醬”一事是真的。
豆瓣醬缸子放在后廚小院,要來這兒只能是從食堂中穿過,或者翻墻。
墻外是尋常土地,昨日傍晚又下了一場雨,如今地面還著。掃了醬缸周圍,不見泥腳印,便可知并非是翻墻進院。
昨日孟桑白日暈倒后,在齋舍休息一日,晚間來食堂用暮食后,并未立即回去,而是與阿蘭、柱子留下熬制今日所用的醬料。
在他們三人鎖門離去前,醬料并未被人過,換言之,此賊是今日趁著他們三人忙碌朝食,找機會來的后院。
當時食堂監生眾多,想在他們的眼皮子底下進小門,卻不令人生疑的,唯有食堂的幫工雜役。
魏詢怒極:“老徐,召集所有食堂雜役到食堂等著,一個不許缺,一一搜查上與齋舍。”
“老夫親自去廨房請監丞來!倒要看看是哪個膽大的賊,竟然敢在國子監食堂行竊!”
周遭徐叔臉上難得失了笑意,面無表時氣勢極為迫人。陳、紀兩位師傅閉口不言,只當自個兒是個泥人,并盼著此賊不是他們手下的人。
魏詢板著臉,猛地甩了袖,領著眾人往食堂走。
然而不等魏詢去請監丞,遠遠地就瞧見文師傅拽著康三,氣勢洶洶往食堂而來。
兩撥人于食堂門前相遇,文師傅見魏詢后,二話不說將康三踹到空地上。
他昂著頭冷著臉,怒道:“魏師傅,此人食堂的醬!”
斬釘截鐵的一句話耳,方才還怒不可遏的魏詢愣住,其后連帶著孟桑的一堆人也沒反應過來。
這是……剛發現有賊,賊就抓到了?
破案速度如此之快?
-
一炷香前,國子監齋舍一角落。
文師傅面冷淡,裝作不在意地接過康三遞來的油紙包。
掀開外頭的油紙,出里頭可的蛋餅來。
甫一瞧見餅,文師傅故意撇下去的角,不由自主地提起,長吸了一口氣。
嗯——!真香!
礙于還有手底下的人在場,文師傅克制住心中的急迫,輕飄飄掃了一眼康三:“好了,你先去吧……”
“等等,”文師傅飄忽的視線倏地定住,直勾勾盯著康三仍舊鼓囊囊的懷中看,面狐疑,“你那里頭是什麼?”
該不會,康三多領了兩三份蛋餅?
一聽文師傅詢問,康三那吊梢眼中閃過慌,連忙笑道:“是家中自己腌的醬料,下飯用的。”
文師傅頓住,挑眉:“我記得你家在常安坊,與務本坊之間相隔大半個長安,這兩日又一直跟在我后頭,哪里有閑暇工夫回去拿醬?”
康三賠笑道:“是家母今早送去后門的,小的這不是怕您久等,所以來不及放回齋舍,就趕忙幫您領朝食去了嘛……”
聽康三提起領蛋餅一事,文師傅咳了兩聲:“嗯,你辦事很利索,倒也并非這般急。好了,你且走吧。”
聞言,康三趕忙要走,卻又被喊住。
文師傅咀嚼著口中蛋餅,言辭有些含糊:“聽聞你祖上河北道的,想來做的醬料別有一番風味。”
“且讓我嘗嘗,若是味道尚可,我便買去一半的醬,放心,不會了銀錢。”
其實吧,他倒也不是缺醬料,實則是曉得康三家中有一老母,子不好。終歸是他手下的人,就想變著法給康三些補,好買些厚實料子給老人家做冬。
文師傅一邊與康三說話,一邊又咬了口抹醬的蛋餅。
嘖嘖,這餅子皮好吃,醬更是一絕,咸辣可口,增不啊!
話說到這份上,康三訥訥笑了一下,到底不好拒絕,便慢騰騰掏出懷里的小罐,掀開上頭的蓋。
文師傅本就不在乎此醬到底味與否,故而指頭去蘸醬來嘗時,便有些漫不經心。
然而等舌尖及醬,口先是濃濃咸辣味,隨后在口中與津混在一,味道變淡了些,迸發出香味來。
文師傅的神卻漸漸凝固住。
他默不作聲又蘸了一指頭醬,抿了又抿,嘗了又嘗。繼而又專門咬了一口蛋餅里醬料最多,瞇眼咀嚼。
最終,文師傅顧不得可口味的蛋餅,胡往懷中一塞,揪住了康三的領。
“康三,你說實話,這醬哪兒來的!”
“為何跟蛋餅里的醬料相差無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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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堂,文師傅掐去“蛋餅”的部分,將前因后果通通說與在場諸人聽。
文師傅懷著恨鐵不鋼的惱怒和震驚,看也不看膽驚慌的康三,冷道:“康三了孟師傅做的醬,謊稱是家中私方,去外頭賣個好價錢。如此耍的行竊之輩,我文某不敢再用。”
“現今,我已將此賊與所竊之帶到魏師傅跟前,隨后是由監丞置,還是私了,我便不管了!”
說罷,文師傅將陶罐塞到柱子手上,轉便要走。
許是方才他踹康三時作太大,上裳松開許多。
忽而,有一個油紙包從其懷中掉落到地上,出一截蛋餅來。
文師傅尚來不及惋惜餅子沾了半的泥,最先意識到是自己何地,以及周遭都站著誰。
神各異的一堆人中,就有一直默不作聲的孟桑。
一陣涼爽的晨風拂過,眾人先后回想起文師傅對孟師傅的不假辭與冷淡,也記起他說過的“去后面對街買胡餅當朝食,不吃食堂”的話來。
文師傅:“……”
魏詢等人:“……”
孟桑面如常,默默在心中吹了聲口哨。
哦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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