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藩照例要先至,拜謁祖陵。這一段路,燕王與秦晉兩王同行。
卓群知道秦王次妃與燕王妃有舊,故而不去湊熱鬧,毓靈則邀儀華來與同乘。
“卓群這次回京,看著好生憔悴無神。”儀華道:“父親新封了侯,也不見和周夫人出來際走。”
毓靈道:“或許是久久沒有生育,心里苦悶罷。進府比晚的側室都已經生了兒子。”
儀華“嗯”了一聲,沒有多話。毓靈自從上次小產,至今沒有生育,儀華不想的傷疤。
倒是毓靈自己坦然笑道:“我有了——雖然按規矩,不滿三個月不許對外說。但我不當你是外人,你比秦王更像我的‘人’呢。”
猝然聽說毓靈有孕,儀華訝異得一時不知該作何反應。
毓靈一手勾著脖子,一手后腦在金飾下梳得整整齊齊的順黑發,笑道:“你不說‘恭喜’二字,說明咱們沒白白往一場,你懂我的心。”
儀華輕嘆道:“什麼時候有的?先前在我家咱們關起門來說話,那時你提起秦王還是那樣態度。”
儀華管燕王府做“家”。毓靈心頭微苦,仍笑道:“今日我提起他,也仍是那樣態度。我每次和他睡過,都喝避子湯藥的,正月那次不知怎的,或許是湯藥分量不夠火候不到,就懷上了。我想再墮掉,可是每每端起墮胎藥,一閉眼我就想起先頭沒了的那個孩兒,總覺得那孩兒回來了,正看著我,藥就……藥就,怎麼也喝不下了。”
儀華沒有權利勸留下孩子,也沒有權利勸墮胎。一個孩子離母生下來,便將改變母親的,改變母親日常生活的每一個細節,進而改變母親的整個人生。即便天潢貴胄、奴婢群,也抵消不掉這種改變。生與不生的決定,只該由當事的人自己來做。毓靈的苦悶猶豫儀華都明白,但無從給出建議,只能雙臂擁抱著毓靈,試圖傳遞一些力量和溫暖。
“你不必為我犯愁。”毓靈道:“我還有幾個月時間慢慢想。哪怕月份大了,若打定主意不想生,大不了一碗藥喝下去,一尸兩命,我賠孩兒一條命罷了。”
儀華淚目道:“怎麼能說這樣輕生的話!”
毓靈道:“咱們這些人,生下來,就是皇上的提線木偶。活著又有什麼趣。你看,胡惟庸的案子——”見儀華立即張地沖比“噓”的手勢,毓靈不想連累,便低了聲音:“皇上的手指頭輕輕撥弄,底下的人便是無盡奔忙,而皇上就坐在九重宮殿之上,看戲似的。我敢說,從最開始,他就什麼都知道,你信不信?底下的人,有的人,明知道皇帝什麼都知道,卻配合著皇上演戲。”說到這里,忽然悲傷地發現,儀華、燕王,或許都在這“配合”的一列,但繼續道:“有的人,蒙在鼓里,被皇上耍得團團轉,還自以為聰明。就像我娘,見李善長家過了胡惟庸的案子,以為皇上真心寵信李家,就忙不迭地去攀親,給鎮弟訂了李善長的外甥做媳婦。我怎麼勸都不肯聽。唉,罷了,我已出嫁,不再被算作是鄧家人,他們怎麼折騰,怎麼折騰去罷……或許我兩眼一閉,死在他們前頭,正好眼不見心不煩,從此清靜。”
毓靈正值妙齡,卻一字一句滿是厭世之意。儀華心頭籠罩著霾,覺得不吉,忙不許再講:“咱們幾個從小一起長大,謝姐姐、常姐姐都走了,我不舍得你。你舍得我麼?留我一個人在世上,沒個心的姐妹寫寫信說說話。”
毓靈并不哄,而是笑道:“傻妹妹,人生路,終是要一個人走,父母也好,姐妹也罷,能陪你到哪呢?就好像送你就藩,我送你到,你爹爹送你到北平,終是要留你和燕王駐守的。縱然哪天沒了我,只要你心里不忘我,我就是陪著你的。瀟虹、卓夷,們也是一樣。”
儀華用力睜大眼睛,眼淚從眼角不控制地落。就像很多人所羨慕的那樣,是幸運的,“生得富貴,嫁得如意”,瀟虹、毓靈、卓夷還有更多子的苦,都沒有吃過。心地善良,愿意分擔別人的苦楚,但到底沒有親嘗。所以雖然聰明過人,眼卻不像姐姐們那般毒辣。如今毓靈猝然將人生本質的苦愴一語道破,揪得心頭腫脹發痛。
毓靈攬著,目飄遠,像是著極遠之似的喃喃道:“我覺得我一世,都在別人手掌心里跳舞。胡旋舞也罷,劍舞也罷,哪怕是騎馬箭,兒家都是一樣給人賞玩。我實在是倦了,累了。或許咱們這些人,生來命運就都是一樣的,怪我當初癡心一片,眼看著瀟虹和卓夷宮了,還妄想自己能逃。說起來,吳家的玥嘉、湯家的湯茗、你家的小念儀,將來都要步我們后塵了——我原本還以為,你家已經有你宮,你妹妹能免遭此劫呢。”
“是不是‘劫’,憑自己造化了。”儀華嘆道:“小丫頭明明只比棗兒略大些,已經被我爹娘寵得無法無天,我是真擔心。”
祭祖罷,燕王北上,秦晉向西,分道而行。
臨別時,毓靈立在秦王側,著儀華笑。比從前稍顯白皙的瓜子臉,眉目五依稀殘存過去的張揚。
不知為什麼,從那笑容里,儀華好似看到了瀟虹的臉,又看到了卓夷的臉。
那是悲傷之中帶著期許和祝愿的笑容。
儀華不愿在眾人面前落淚,于是強忍淚意,報以溫的一笑。
“兄嫂/弟妹保重。”
嗒嗒馬蹄激起道上的塵土,在春風中飛揚,湮沒了車隊遠去的殘影。
同年十月,秦王長子生,皇帝賜名尚炳。
這是儀華倒數第二次從圣旨上得到與秦王次妃相關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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