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番外明朝篇(一)
申時已過,我出鋪子瞧了瞧,臺階上又積了這許多雪。
近兩日這雪下得格外大,我當真已有許多年不曾見過這般的大雪,聽聞偌大的蘇州府,竟差不多整個都下全了。
而這蘇州府的長洲縣,大抵是今冬下雪下得最厲害的地方。
慢慢走下臺階,一踩,積雪幾乎便要沒了我靴面。
我忙兜住懷裡暖爐,小心翼翼地抬起腳來。
「當心些,莫跌了。」
神正在落鎖,間隙瞥了我一眼,輕提醒道。
我失笑:「都這麼大的人了,又豈會跌,你也太小看我了些。」
目輕飄飄的,糾正我:「不是這麼大了,是這麼老了。」
是。
這麼老了。
都陪了我好幾百年,從未離開,而百年荏苒,如今已是洪武六年,我們能不老麼。歲月雖然無,卻早已將我們二人忘,並未在我們上留下一星半點的痕跡。
倘若是一個人,這般不老不死實在太過孤寂,幸而有陪伴在側,我便將這當做上天許我的最大恩賜。
我輕輕一笑,見神已然將鋪子的門鎖好,便扯著的白袖往街上走。
神將紙傘撐起來,遮在我頭上。
我指著墨硯齋那塊牌匾上積的白雪,不無得意道:「我老,你卻也老。兩個老古董,經營著一爿古董鋪子,甚好。」
輕笑搖頭,隨意替我理了理袍子,這才道:「好了,時辰到了,歸家罷,免得惹麻煩。」
我心念微,忙揣著暖爐,隨一同往前走。
鋪子雖在這主街邊上,我們的宅子卻另在一偏僻之地。
而此雖說是主街,才堪堪申時罷了,大小店鋪均差不多都關了門,墨硯齋今日還算關門較晚的。
街上亦是人煙稀,下過的雪不曾被踩踏,自然就積得厚。一條長白玉帶似地延展下去,兩旁樓宇屋舍亦是銀裝素裹,剔非常。
往常這可是長洲縣頂熱鬧的一條主街,鋪面租金不菲,無論晝夜,皆是繁華。
如今因著朝廷一樁奇怪的令,申時不到,它便蕭條了。
梆梆梆——
梆梆梆——
走到半晌,悉的敲梆子聲又遠遠地響了起來。
這些都是打更人。
他們原本夜裡才出來打更,如今申時便被派了出來,開始走街串巷地通告。
「上頭有令,今夜宵!酉時一過,長街肅清!閑雜人等,格殺勿論!」
我與神習以為常,不管它,徑自向前。
現下尚是申時,只要酉時前到家,便無礙。
「——閑雜人等,格殺勿論!」
通告聲還在伴著梆子聲重複,一聲又一聲,混雜在風雪裡,徹骨的冷。
除了我們二人,一路過去再無其他人影,只是在一拐角時,聽到了幾聲嬉戲的歡笑。
有幾個孩簇在一起,邊在雪地里滾雪球玩,裡邊唱著歌謠。
「月華上,投長影——」
一個灰衫的在那暗角落裡兀自拍著手唱,雪幽幽的,照著。
「幽紗窗,落掌印,只聞響——」
另外一個邊團雪球,邊附和下一句。
還有個男接著往下:「家稚子,闔上眼,早些眠,莫往外頭窺。」
他將這歌謠唱得怪氣的,且大概是起了壞心,突然抓起一隻雪糰子扔到灰衫的上,大聲道:「阿瑩,青頭鬼今夜裡要到你家來了,它要吃掉你的手指頭,嘿嘿嘿!」
被喚作阿瑩的卻也不甘示弱,哼道:「胡說!它夜裡到你家來,你到時候可莫要往窗外瞧呀!」
我看得有些頭疼。
當真是些膽大包天的小鬼頭,竟不知如今這長洲縣暗地裡的蹊蹺。
「酉時一過,長街肅清!閑雜人等,格殺勿論!」
那梆子聲還在風雪裡遠遠地響著,催人心魂。
「你們是誰家的?」我走過去,彎腰和氣地問他們。
他們三個立刻扔掉雪糰子,抬頭看著我,大抵是因著見了陌生人,並不願說話。
那個阿瑩眼睛滴溜溜地轉了一圈,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過了片刻,突然說道:「啊,我認得你,你是那邊古董鋪子里的仙姐姐!我以前和我爹爹見過你的。」
我:「……」
「你長得可真好看。」眼睛更亮,直直地盯著我瞧。
被這般直接地誇了,還是這麼個小不點,我老臉一紅,話到一半竟被堵住了。
真真是失策。
「我記得還有一個好看的仙姐姐,也在鋪子里,就是麼?」阿瑩手往不遠的神一指,眼睛更亮了。
我憋著笑,回頭向神招手:「仙姐姐,你快來。」
神面無表地走到我邊,眼角一挑,輕輕瞥了我。
而那阿瑩盯著我看了看,又將神從頭到腳都瞧了一遍,恨不得目都神上。
對神道:「我長大了,若是也能像你一樣高,腰也這麼細,那就好啦。我娘親腰太,我說,便怨怪說是因著生了我才變的,我以後也不要生孩子,我看仙姐姐你肯定也沒生過孩子,是不是?」
神偏過頭去,低低咳一聲,似有些尷尬。
我暗自在旁笑得要打跌,便只有個幾百年的老媳婦,怎麼生。
神斜嗔了我一眼。
我趕繃了臉,見阿瑩面上那熾熱神未散,心中更是忍不住想笑,只好速速轉移話題道:「你們還未曾告知我,你們家住何?」
那個男手指向某個方向:「我們都住在那條街尾,不遠的。」
我點點頭:「現下時辰不早了,你們早些歸家吃晚飯,莫要讓爹娘擔心。」
阿瑩咕噥道:「我家吃飯晚。姐姐你瞧,天都還沒黑呢。」
其他兩人明顯也有些玩未盡,我只好道:「你們倘若再不回去,會有危險。」
「什麼危險?」阿瑩好似並不在意。
神靜立在旁,這時出聲道:「酉時一到,青頭鬼便要出來了。現下是申時,快了。」
聲音幽幽的,又很輕,冷意尤甚。
一聽青頭鬼,那三個孩子面這才開始顯出懼意。
「真的有青頭鬼那種東西麼,就像歌里唱的那樣?」一個低聲問:「我以為是爹爹編出來騙我的呢。」
「自然有。」神淡道:「聽聞最喜吃那些夜了還不歸家的小孩子。」
是騙人的行家,又擅說鬼故事,那三個孩子登時好似被嚇怕了,面一白。
「可……可是現下天還沒黑,並不……不算夜裡。」阿瑩還在那。
神抬抬下,示意那天邊早已暗淡下去的天:「現下自然不是,不過你們三人住在街尾,走過去尚需一段時辰,倘若你們走得慢了,恐怕家門未到天就黑徹了。」
傾下來,輕輕補充一句:「青頭鬼,便在那時出來。它頭上生著角,紅眼睛,鐵青的面——」
「我……我要回家吃飯了!」沒等神形容完,阿瑩一個哆嗦,趕攥著另外一個往街尾跑,那個男也趕追了上去。
三人的影變作小黑點,漸漸跑遠。
我看著神那張冷冰冰的臉,哭笑不得道:「你做什麼那麼直接嚇他們,他們還只是小孩子,委婉些比較好。」
神重新將傘撐過來:「經此一事,下回他們便再也不敢此時在街上逗留。被我嚇,也總好過夜裡被那些巡夜人一刀殺了,那些人可是什麼都敢做出來的。」
我心裡一沉,沉不語。
的確,那打更人不斷重複的「閑雜人等,格殺勿論」可並不是說說而已,短短一段時間,已經死過好些個了,其中還不乏一些在蘇州府有權有勢的。
敢殺他們,自然是更上頭的人,輕易不敢招惹。
「走罷。」神道。
「嗯。」我點點頭。
走過幾條街,天更暗了,長街上凄冷死寂,只能瞧見兩旁屋舍亮起的燭火,在白茫茫中點出數串流。
大家都在家中,不敢出門。
——噠噠噠
梆子聲暫且消停,又來了馬蹄聲。
我與神在一條十字街口站定,就見左邊橫向行來一對人馬。
他們皆一黑,策馬而行,更為奇怪的是,臉上都戴著一張青面獠牙的鬼面,在白霧中搖來晃去的,不想將他們看鬼都難。
我們二人不願惹麻煩,便暫且停下,只等他們過去。
很快,他們便來到了面前。
最前頭的是一名子,著黑長袍,長發未束,待策馬經過神前時,我瞧見面下那雙眸子突然了一下,似有一怔,直直看向了神。
看得很專註,這令我不悅地蹙起眉。
那人又將韁繩一扯,勒住了馬,後頭那一幫人見了,也忙不迭地抓了韁繩停下。
人只是看著神,並未說話,我冷冷地盯著,瞧見黑暗紋華貴,握韁繩的手上大拇指戴了一枚玉質扳指。
神眉目寡淡,靜然而立。
後面有個男人策馬過來,輕聲提醒那人:「巫大人,時辰不早了,阮大人已等候多時,我們——」
那人角勾出一個諱莫如深的弧度,做個手勢,跟著一縱韁繩,下駿馬立時了,慢慢往前走。
隊伍重新開始移。
待得他們遠去了,我趕挽住神的手臂,腳步匆匆往家中趕去。
回到自己宅院,方才舒了一口氣,整頓一番,下廚做了幾道小菜,兩人用過,但見外頭風雪更大,便一起去湯間沐浴驅寒。
我在湯間浴池備好熱水,關上門,屋子裡暖意融融,神取下我束髮的發簪,抬手解開我的腰帶,不多時,我便被剝了個通。
褪了我的,兀自在旁解的衫,我覺得有些冷,便抬先進了熱氣裊裊的浴池,待衫盡褪了水,我趕朝了過去。
的銀髮帶還未卸下,我順勢到潤的發上,手替拆了下來。
漂亮的子被熱水掩著,被那霧氣勾得語還休,尤其是在外頭的鎖骨,緻地聳著,大抵可以盛出水來。
烏髮散在白皙肩上,像攥人心魂的,大抵是被熱水熏了,薄也難得紅潤昳麗起來。
見我瞬也不瞬地盯了,聲道:「在想什麼?」
我著烏黑眼底勾暈的水汽,無奈低聲道:「待我得空,也給你造個面算了。」
覷了我片刻,輕輕一笑:「就似先前那黑人面上的鬼面?」
「那太丑了些。給你造個好看的。」
「做什麼?」明知故問。
「你沒瞧見那鬼面人盯你的眼神了麼。」我回想那馬隊的景,心中一寒意冒了出來,道:「誰你生得這幅妖模樣,白日里就拿面遮了,晚上回家對著我再取下來罷。」
抬起淋淋的手,狀似無辜地去自己的臉:「我爹爹娘親給的,竟也有錯?」
我笑著去拍的手。
的手趁勢下來,在水底到我大上:「照這麼說,那我也給你做一個。我的媳婦,不許別人瞧。」
我曉得又在編排我,哼了兩聲,又忍不住問:「打前頭的那人,我怎麼覺得好似認識你?」
神搖頭:「不認得。」
「可戴了面。」
神淡淡道:「我不記得這般形的人。」
說到這,我子突然一個哆嗦,臉通紅:「你手又往哪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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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我寫的是洪武六年進墓,其實是洪武七年,1374,當時因為換算寫錯了,但是設定並未錯,這裡告訴大家一下,等我找全了就會全部改過來,沒有任何影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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