憐雪提著食盒穿回廊, 繞假山,經過重重熱鬧的院落,走進王府西北角燈火寥落的靜安院里。
剛走到正房門前,便聽到里頭傳來一陣咳嗽聲。
憐雪暗暗嘆了口氣, 心下不免替自己服侍的這位主子惋惜。
登基大典定在了六月初, 如今新帝和發妻崔王妃居于宮中, 理政務并主持先帝治喪事宜,而新帝的姬妾,未來的妃嬪尚住在祈王府, 只待登基大典后定下名分,主六宮。
崔王妃為人賢惠, 事一向周全,雖忙于先帝喪儀一應事宜, 可并未怠慢從江南而來的人們,在孟清詞一行人進京次日,便遣了邊服侍的楊嬤嬤來教導規矩。
楊嬤嬤的頭一句便是學好了規矩方能進宮, 眼見著如今名分未定,大有可為,且新帝如今尚無子嗣,一眾人不由心熱,鉚足了勁, 在楊嬤嬤面前刷印象分,而這位弱的許姑娘卻在回京前夕吹了涼風, 染了風寒,發起高熱, 直接告了病。
果然, 楊嬤嬤聽說過, 輕輕巧巧一句“別傳染了諸位姑娘“,便將人從雅致寬敞的褚玉苑打發到西北角最偏僻的靜安院,如今,就連去大廚房取飯,都要比之前多走上一刻鐘,這一來一回,取回的飯已是半涼不熱。
然而這位許姑娘對此并不介意,因仿佛餐風飲一般,極吃東西,只被苦苦勸過,才勉強用上幾口,便放下筷子。
憐雪推門進了屋子,見清詞正倚在床頭看書,滿面擔憂便換了盈盈笑意:“姑娘,今兒廚房燉了金橙雪梨湯,我取了一盞,您嘗嘗?說是對久咳不愈最有好。”
悉的名字令孟清詞手一頓,微微頷首:“放著罷。”說著便捂又咳了一聲,眉心微蹙,目卻落回手中的書上,對那盞熱氣中氤氳著清甜氣息的金橙雪梨湯看都不看一眼。
憐雪待再勸,可這位主子線抿,一副不想被人打擾的冷淡模樣,服侍了這位姑娘一路,也知一旦拿起書本,這個時候說什麼都無用,便行了一禮退出屋子。
關門的一瞬間,憐雪瞥見清詞角竟微微翹起,笑意譏誚,心頭忽生一念,這場病莫不是許姑娘刻意為之?但又覺這念頭大逆不道,忙搖了搖頭,不再去想。
......
已是人定時分,夜闌人靜,明月高懸。
僻靜的靜安院此時卻人影幢幢,形高大的男子微微抬手,免了眾人的禮,徑直推門了正屋,繡著蟠龍紋樣的袍袖在月下一閃。
他掀起月門的珠簾,便看到坐在妝臺前,纖腰一裊的素衫子,明如秋水卻一片漠然的眸子與他的目在鏡中匯,并未起行禮,只沉默地拿著玉梳,一下一下梳著及腰長發。
看到了他,又仿佛沒有看他,如之前的每一晚一般,只做著自己的事,當他全然不存在。
窗開了條隙,夜風從隙里溜進來,吹拂薄薄的羅衫,似連月的熏風都不住,手按在心口上,低低地咳了幾聲。
趙麒瞥了一眼桌上早沒了熱氣的金橙雪梨湯,皺了皺眉。
他大步邁到子后,高大的形完全將子籠罩在影中,襯得愈發弱堪憐,半晌,他出聲道:“你咳得厲害,這湯是命廚房特意為你熬的,用的從國公府要來的方子。”
他說到這里,清詞倏然起,手里的簪子還未放下,便急步走到桌前,端起那盞金橙雪梨湯,眼睛眨都不眨地將它倒黑漆花幾上的蘭花里頭,因著這劇烈的作,猛然咳嗽起來,靠著花幾的纖細軀都咳得微微抖。
趙麒眉間閃過一慍怒,但看咳得淚瑩瑩,忍不住有些心,終是過去扶,一面手拍的后背,一面口中嘆道:“你就這麼不想看見朕?”
但他離得稍近,孟清詞便如避蛇蝎般后退了幾步,素腕一翻,手中簪子的尖頭抵在了頸上,神冰冷帶著防備。
趙麒為皇子,眾星拱月一般地長大,從來都是別人奉承著他,只除了在淳熙帝和林貴妃面前,甚有做小伏低的時候,自認對孟清詞已是罕見的溫,自京之后,他克制不住心中想念,理完政務,便快馬加鞭迫不及待來看,又要避著人耳目,卻毫也不領,無論他說什麼都不理不睬,整個人如一尊玉做的雕像,無半分鮮活生機。
想到這里,趙麒臉沉了下來,上前一步,斥道:“放下!”
孟清詞又往后退了一步,便到了窗前,退無可退,了手中的簪子。
見目中終現出一惶恐,趙麒角噙著冷笑,又邁步迫近,他倒要看看,這弱弱的小子能撐到什麼時候。
他還是想得一個心甘愿,因此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他不想用強,畢竟,從小到大,他一眼看得上的件兒或人極,是為數不多的一個。
孟清詞手中的簪子往里一扎,雪上便滲出了一粒珠。
趙麒的先于意識退了一步,他不想承認,這種帶著鋒芒的弱像極了一個人,也讓他不由有些畏懼,待反應過來時,心中火氣愈盛,他耐心告罄,語氣溫和卻不容反駁:“你如今想什麼都無用,待過些日子,前頭忙完了,朕便接你進宮。”
他不信,一場潑天的榮華富貴,竟半點都不心。
他憐惜心高氣傲,卻被自己生生抹了份,無依無靠,所以自進京以來,多順著的心意行事,但這不是恃寵生的理由。
“如今是先帝孝期,朕不你。”
“但朕的容忍有限度,你若是一心求死,不妨想想你的父母,師兄,還有,”他一面說著,一面近,手徐徐撥開的簪子,果然見強作鎮定的面容,漸漸連半分都無,心里頭忽然愉悅起來,這些日子的憋悶仿佛都找到了出口,他湊近的耳旁,笑得肆意:“蕭臨簡。”
這樣說著,趙麒低下頭,目是玉頸上的珠,如皚皚白雪之間綻放的紅梅,有一種凄艷的,他心頭一,抑在深的惡念迸發,忽然手,重重摁在了那珠上,在驚惶且帶著痛意的目里,將帶的指尖印在上,徐徐吸進口中,才慢條斯理問:“你喜歡朕稱你什麼?孟夫人?詞兒?阿詞?”
見清詞不答,他輕笑一聲,把臉頰邊的頭發往耳后別了別,語氣溫至極:“朕再給你一晚時間,好好想想,作為朕的人,究竟該做些什麼。”
“抑或朕先將你陪房一家殺了?你才能想明白!”
......
趙麒拂袖而去,許久之后,清詞才倚著墻慢慢到了地上,風是暖的,可衫已被冷汗,粘粘地在上。
這幾日,固然因著這即將到來的命運,而涌出此生無趣的憤懣,但不到萬不得已,仍抱著一線生的希,默默觀察著趙麒。
果然,前幾晚的溫文爾雅只是幌子,方才那一剎那,在他眼中看到了瘋狂的與毀滅,忽然明白,雖不知起自何,但趙麒于,確有執念,是逃不了的。
一瞬間清詞悲從中來,雙睫一瞬,從蘇州到京中這一路,勉強抑住的淚水,終是潸然落下。
*
寧夏王府。
國有大喪,這消息伴隨祈王樞前即位的消息,一道傳了王府。
趙恂在靖遠堂獨自一人坐到日暮,待歸點染了夜,才起回了正房。
正房燈火通明,此時竟一片忙碌,顧紜扶著腰倚在桌旁,正有條不紊地吩咐下人收拾東西,如今已有九個月的孕了,一縞素,鬢邊亦是一朵白花,整個人愈發楚楚,便襯得肚子格外碩大明顯,趙恂忍不住心驚跳:“紜兒,你這是在做什麼?”
顧紜回眸一笑,手錘了錘腰:“王爺要回京了,妾趁著現在子還靈活,總要將一應之備好。”
趙恂目中掠過一訝異:“你怎知我要回京?”
顧紜垂眸,過來拉著他的手進了屋,待他坐下,才輕聲道:“王爺雖然不說,妾也知王爺定是難的。無論陛下待王爺此前如何,這父子親緣卻無法抹滅,陛下走得突然,王爺回京服喪正是人倫之理,妾只王爺勿只顧悲痛,還應珍惜自。”
趙恂眸中掠過一訝異之,旋即被愧疚取代,淳熙帝素來待他冷淡,他一腔孺慕之在父皇漠視的眼里漸漸冷卻,后來又因顧紜而父子反目,他被遠謫西北,想到淳熙帝總覺親淡薄,心灰意冷,然甫一聽聞他薨逝,仍止不住眼眶一酸,落下淚來,這份復雜的難以言說,而對著溫聲語的顧紜,心漸漸平靜了下來,也有了決斷。
“知我者莫如紜兒,我卻有回京之意,一則為父皇,二則我擔心阿姐,”他將的手包在掌心,喟嘆道:“只是這樣委屈了你,臨盆之際,我卻不能陪在你邊。”
“王爺這說的什麼話?”顧紜嗔道:“大夫和穩婆都早就備好,服侍的人,您也都親自篩過好幾遍了,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呢。”
趙恂猶豫不已,他有心帶顧紜一起回去,但此番回京,便連自都是禍福難料,思之再三,竟還是留在寧夏王府最為穩妥。
“王爺不必擔心,我亦會好好照顧自己。”趙恂的擔憂顧紜瞧得出,聲保證。
“若……”趙恂沉片刻,取出一塊令牌放在顧紜掌心:“紜兒,若有事,便著暗衛持令牌去肅州,尋蕭臨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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