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只有我是子。”

說這話時，語氣中並無怨懟落寞，仿佛在說著再平常不過的閑話，然而十六聽了，卻不知為何覺得仿佛含了顆梅子在舌下，泛出一點點的酸。

“只有我才會答應，助炸掉龍脈，若換了其他幾個哥哥，怕是聽到龍脈二字便要如珍似寶地護著，生怕有朝一日得登大位，會損了他們的運勢。”

“可我是子，若要登帝位，本就是要靠自己逆天而行，所以我從來不信什麼龍脈護佑，我握在手中的一切，都是靠我自己奪來的，從未依仗過什麼虛無縹緲的所謂龍脈。”

“假托薛蠻蠻之，以伴讀之名蟄伏我旁，窺得我的心思，所以提出合作，雖有籌謀，可神力未複，總還是需要這俗世權杖來助開道行事，而且我知心中怕是怨懟皇家，所以對皇嗣間互爭互害，都樂見其。”

李玄慈眼中神卻更為複雜，一言刺破，道：“但即便是，也逃不了你的算計，你與鉤星，早已搭在一起了吧。”

李環沒什麼不承認的，痛快坦誠道：“是個瘋子，除了復活那姐妹，什麼都不在乎。”

“可是個有用的瘋子，我也是將利用了個徹底後，才解決了。”

“四哥，你覺得，我錯了嗎？”

李玄慈並未直接回答，目上移，看著殿上一塊小小匾額，上面字並不遒勁有力，反而稍嫌娟秀，可字裡行間的筋骨卻出，那是李環親自寫的，所提容並非普通閨閣之語言，而是“道洽大同”四個字。

他看著那四字良久，才終於出聲。

“若以人來論，大錯特錯。”

“若以君來論，你算得上有手腕。”

“我記得時，我們幾人曾一同悄悄出宮，你非要跟在後邊。路上到著外鄉口音的乞丐拉扯，老大丟下些錢，老二嫌髒了他的裳，扭頭不肯言語，老三想用拳頭將人嚇唬走，因礙著我在旁邊，罵了句就走了。唯獨你，當時未發一言，也未對那乞丐作出半分置。”

“但半月之後的宮宴上，你獻上蜀錦，上面繡了幅農耕圖，待皇帝賞玩之時，趁機將蜀地遭災、流民失所之事說了出來，你本不善紅，又不肯假手於人，為了趕那副農耕圖，日熬夜熬，一雙手得和蘿卜一樣。宴席上，又當庭獻了自己的金釵義捐，最後讓大家籌了不銀子給流民。”

“你既與鉤星搭上，想來也知道我的世，如今三子皆廢，從脈上來說，我便是唯一與你有一爭之力的人，甚至比你更加名正言順。”

“這次你明明可以坐山觀虎鬥，順帶除掉我這麼個心腹大患，可你卻偏偏在事發前將我們到宮中，多加提示，恐怕也是因為了你的逆鱗吧。”

“你連龍脈都肯炸了，卻在此時撤手，恐怕是因為知道打算用萬民魄來複魂吧。”

“一個肯把百姓而非龍脈當作逆鱗的人，就算做不了好皇帝，大概也比你幾個哥哥強些。”

之前說起的種種算計安排時，李環談笑自若、鎮定如常，唯獨到了此時，眼中才終見。

“哥哥或許覺得我毒辣，可一個子，要坐上這天下最高的位置，靠滿肚子仁善，哪裡能。”

“要得非常之位，必要行非常之事，何況，難道我那幾個哥哥們就比我更加心慈手嗎？”

“我確實心狠，連自己的盟友都能出賣，但鸞此人，行事手段沒有半分顧忌。此前我們分頭行事，互不干涉。而等到你們進京，我才領教的手段，自我看清這點後，就從來沒打算留。”

還自辨，李玄慈卻抬手攔了的話。

“你不必與我多說，我看的也不會是你如何說，而是你如何做。”

“你曲盡周折謀得今日，那便你得償所願，時時記著你此刻的本心，記得你是為了什麼蟄伏多年，又為了什麼上下求索，記得你為何自小就懸了這‘道洽大同’的匾額於頂上。”

“更莫忘了，你的父皇和其他幾個兄弟，是如何失了民心，丟了把控，你又如何掙來的這江山，莫如他們那般再原樣丟掉。”

言盡於此，李玄慈與十六此行，算是將一切都說開了，十六將手中的話本子放了下來，輕輕巧巧地站在了李玄慈旁邊，打算告辭。

李環將那本話本子拾起來，遞給十六，說道：“四嫂還是將這個拿去吧，我雖說了許多謊話，作了不矯飾，但我也真的與你聊得投契，這點我並未作偽。”

十六看了眼，半晌，才歎了口氣，直脊背堂堂正正地說道：“你喜歡話本，我也喜歡話本，可我倆的喜歡是不同的，我佩服你，也做不來你能做的事，我能做的事，你未必讚同，既做不來同道中人，那便乾乾淨淨地告別吧。”

十六轉要走，然而剛往外走了兩步，到底忍不住回頭，將李環垂下的手拉了起來，拿過手中的書翻開來。

“你知道你還有哪裡餡了嗎，這兒，這兒有紅痕，我當時眼睛看不見，鼻子卻特別靈，當時並未細想，可後來我與李玄慈說起時，他隻說了句書上有紅痕，我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我是修道之人，從小泡在煉丹金之道裡，雖不通，但熏了十幾年就算是山豬也多熏會了，這味道我一聞就知道是朱砂留下的，在這宮之中，有資格寫朱批的人，除了皇帝不做二想。”

“如今你怕是已將朱批之權悄悄握在手中。這些話本你大概許久未曾真正翻看過了，只是把它墊在案上寫朱批，作遮掩之用，但凡你平日多瞧幾眼，也不會白白留下這樣明顯的痕跡被我倆發現。”

“我知你前半生種種矯飾，皆非本心，可如今既然已經得償所願，那便不需再時時刻刻偽裝了，騙著騙著，會把自己也騙進去的，騙久了，就會連自己當初為何開始騙人都不記得了。”

“祝你就一番大事業，也願你記得人命如草芥，草芥不可辱。”

李環看著那本攤開的書，手中過那紅痕，眼中風雲翻湧，自己小時候確實是喜歡過這些的，可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便再未擺弄過了。

可能是幾位哥哥都能學，閱古今圖書，選才俊之士，卻只能困於自己宮中，日日背誦誡。

可能是好容易得了父皇一聲讚許，下一刻就聽見高高在上的天子說“如今尚在閨中便算了，以後嫁了人可莫要再如此爭風頭，人覺得公主跋扈”。

也可能是一日複一日只能在深夜無人時，才敢悄悄看《帝范》《論衡》《韓非子》這些三個哥哥自小讀的典籍。

總之，不知何時開始，再未對這些自己曾喜的東西看過一眼。

李環將那卷書握在手心，閉了閉眼，再睜眼時，眸中已無半分掙扎搖，看著相攜立於一起的二人，開口朗聲問道：“四哥，你當真從未想過做皇帝嗎？”

李玄慈轉看，目中一片清明，聽見此問，既不惱怒，也未嘲諷，只是看著，問道：“你覺得，我比你更適合做皇帝嗎？”

李環不妨備他這樣問，愣了下，然後才笑了，說道：“若能統，四哥是真龍脈與鳥聖的後人，還是男子，怕是沒有比你更尊貴、更名正言順的人了。”

“若論手腕能力，四哥察人心，多智近妖，且手中握有私兵，盤踞北方多年，更添了異能在，世上怕沒有辦不的事。”

“可你不適合。”

“四哥既不會為了政事曲意迎合，也不會甘願蟄伏忍，你做事要痛快，要循本心，更重要的是，四哥其實並不願讓雙手髒汙。沾，或許可以，沾汙，四哥怕是不願的。”

十六看了看，又看了看李玄慈，這兩個同父異母的兄妹，倒算得上是真正了解彼此幾分。

李玄慈看著眼前全無蟄伏之態，有龍飛翔之姿的妹妹，開口說道：

“我是不願，但非不能。”

此言一出，李環一雙眼睛深深看向了李玄慈。

可他卻並不在意，繼續說道：“我今日願送你登上此位，是因為你比你那幾個哥哥更配得上。在我心中，這天下之主，男人做的，人也做的，便是不男不也都做的，不因你是子而廢，也不因你是子便恕，你既已謀來這運勢，今後便要堂堂正正地擔起這天下的擔子，只要你做得比你那些哥哥們，比你父親，比你祖祖輩輩的男子們都好，那就誰都奪不走，搶不了。”

“若你做不好，就算不是我，這世上也自然有人能你同樣變前塵往事，自古而然，從來如此，你是聰明人，應該明白。”

說完這些，李玄慈轉，只聽見後靜默片刻，接著聽見珠翠撞的清脆聲，是李環躬一拜，雙手禮，口中說道：“四哥，多謝你。”

並未說謝什麼，李玄慈也未問。

他頭也不回，牽著十六的手，離開了這座換了主人的巨大牢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