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漁臉白了白, 一聲自重像一記重重的耳扇在臉上。
只是兩輩子加一,臉早在上輩子被投賤籍那一日就沒了。痛,也還得。
看了陸承驍一眼, 緩緩直了腰背,眼里的無措一寸寸褪去,一樣斂去所有的小意溫。
這一刻,是柳漁,卻更似重生前的奚明月,肅冷威儀,戴上全部武裝。
柳漁將遞出荷包的手收回, 退后一步拉開了倆人間的距離,便就那般迎上陸承驍的目,目中且能含上三分薄笑, 語聲不疾卻字字沉珠,“陸承驍這三個字,是陸公子親口告之,今時我倒是知曉這不是我能的了, 柳漁會謹記。”
“只是這之前還要向陸公子問一聲緣故,好我能清楚自己是哪里了陸公子忌, 免了以后不知規矩再到公子面前造了次。”
陸承驍對上那含笑卻微涼的目,那一瞬覺得, 這才是柳漁。
又或者, 這是并不輕易示人的一面。
他有些怔忡,直到再次對上柳漁目, 才回過神來。
“李下瓜田, 理應避之, 也還請姑娘此后便將陸家門外安的兩枚釘子拔了, 陸某不喜一行一止都被人盯著,也不愿耽誤了姑娘時間,讓姑娘空付了銀錢和心思。”
竟是如此。
柳漁恍然。
雖不知買通兩個乞兒之事是什麼時候被發現的,但事到如今,再問顯然已經沒了意義。
到底是輸了,輸在大意和太過自以為是。
卻總算是討了個明白。
挽回一個人的即定印象有多難柳漁很清楚,不是不能,卻沒有那麼多時間可以耗費。
柳漁向著陸承驍躬了個萬福:“教了,柳漁在此為前事向公子致個歉意,公子放心,這世間最強求不得是緣分,柳漁識得這個道理,不會沒皮沒臉糾纏。”
說罷點頭致了個意,而后不曾再看陸承驍一眼,轉即走。
走得太過干脆,干脆到陸承驍還不曾回過神來,留給他的就只剩一道決然背影了。
脊背直,走得毫不留,卻一步一步都似鈍刀,全踏在了陸承驍心上。
明明是他要的結果,是他親手推開的。
卻不知是什麼攪進了中,仿佛要把已經在心頭生的東西寸寸剝離。
空落、不舍、鉆心的疼。
陸承驍垂在側的手輕了。
想捂住心口,抑住那份疼痛和心慌,理智卻不愿臣服。
他死死著那份本能,指尖收起,握拳,攥得太以至于把指甲在掌心深陷,微末的疼痛卻敵不過心里山呼海嘯的荒蕪。
他直直看著柳漁離去的背影,直到那道影轉出小道,徹底消失在他的視線里。
仍定定站著,許久不曾彈。
八寶在不遠墻角,稀里糊涂就看完了全場,現在只恨自己為什麼沒走遠點再走遠點,如今可怎麼好。
他,想跪。
明明占據主的是他家三爺,可現在呢,饒是他只看得到自家三爺一個背影,可那蕭瑟的意味也太濃厚了些,怎麼瞧怎麼不像是剛把人給蹬了的,倒像自個兒才是被蹬的那一個。
這到底算是什麼展開啊!
八寶將額頭在墻上輕磕幾回,猛不丁一下磕重了些,才恍過神來,一額頭,磕了一腦門泥灰。
這一低頭,瞧著日影,得,快瞧不見日影了,正中午!
他猶豫半晌,仍不見陸承驍轉,終于著墻了過去,道:“三爺,正午了,咱還回嗎?”
陸承驍一語未發,徑直轉了離去。
與柳漁所行,分向兩頭,各奔西東。
八寶連忙跟了上去,一路都在小心瞧陸承驍神。
陸承驍始終沉默著,直到陸家近了,才終于給了跟在側的小廝一個眼神,“把你臉上表收一收,也閉嚴了。”
八寶點頭如搗蒜,咧著強扯了個苦憨憨的笑來。
陸承驍閉眼,不家里瞧出什麼端倪就行,也沒心思再理會了。
~
長鎮主街上,比之小道了樹蔭遮蓋。
正午的無遮無攔漫灑了下來。
只是四月正午的艷,也驅不散柳漁一的冷意。
的輕著,因著褪去,也不復平日的艷。
被人斥責不知檢點,臉不是不疼不熱的,可柳漁又太是清楚,用心不良,這屈辱本就是該的,沒有難堪的資本。
重生那日做下決定之時,雖不去想,心中卻不是不清楚可能會有今日這一遭的。
只是事到臨頭,并不如自己以為的那樣勇敢。
走得那樣決然,何嘗不是另一種落荒而逃。背脊直、面的離開已是柳漁能為自己爭得的最后一驕傲,縱使這驕傲在旁人眼中或許只是笑話,然而經歷了前面那一世,自我保護已經為一種本能。
柳漁不能否認,哪怕是居心不良,是做戲,卻也當真曾把陸承驍擺在過這一生的救贖、夫君那個位置。于是他眼中蔑視、痛苦、失的目也就越發的讓難以承。
柳漁腦中一片混,一忽兒是陸承驍那句“我的名字你不該再了”、一忽兒是“李下瓜田”、 “姑娘還是自重為好”,下一瞬又是在深秋的夜里衫輕薄站在留仙閣前堂燈火輝煌的高臺上輕歌曼舞,由著一群心懷不軌的男人將粘膩的目纏在臉上上每一,品頭論足、拳掌買出閣一夜。
有涼風撲面而來,柳漁激靈靈打了寒,混的思緒層層褪去,抬眼,才發現自己思緒紛雜時已經行至鎮北橋頭。
長鎮北沿著渝水河畔植了排的柳樹,一日驕,河風一起,空中便紛紛揚揚飄起了漫天飛絮。
輕絮隨風,飄飄澹澹向長鎮上空而去,河風陡急,打得裾翻飛,空中浮絮也一個旋兒被擊長空,送出很遠。
柳漁心中忽然前所未有的清明了起來。
不該消沉,也沒什麼對錯。比之被賣青樓,一生屈辱飄零,眼前這些又算得什麼。
柳康笙和柳大郎夫婦已經磨刀霍霍了,厄運就在前方候著,此時此際,便是恐慌懦弱也是致命的。現在的,又哪里有可以灰心失意的時間,著實是矯得可笑。
~
而此時的柳家,午飯已經上桌有一小會兒了,因著柳漁又一次到了點未歸家,當家的柳康笙這一中午的臉就格外難看。
他一黑了臉,一大家子從上到下個個噤若寒蟬,一頓午飯用得悄沒聲兒的。
待各回了房里,素日里頗明的文氏就和柳三郎犯起了嘀咕,“你說爹是怎麼了,以前也沒見對大妹妹這麼著是不是?”
說是關心吧,分明不像,可文氏又說不出來到底是哪里不對勁兒。
柳三郎上午在地里忙了半天,這會兒是又累又困,只想趁著中午的點兒悶頭睡上一覺,聞言敷衍道:“哪有什麼出奇的,偏你想得多。”
文氏眼睛轉了轉,一搡柳三郎肩膀,“不對,哪是我想得多,前幾天大妹妹中午沒回來,至晚上才歸家,爹發了多大火,還讓你和二哥分頭找人去,我總覺得有些怪,我嫁進來也這些年了,又不是不知道咱爹對大妹妹是個什麼態度,哪里這麼著過。”
柳三郎被文氏叨叨得煩了,索把被子一扯,連頭帶耳給自己全悶上了。氣得文氏隔著被子捶他一拳,自己掀被躺下,把這事擱心里思量去了。
二房那邊,林氏心眼子也不,可柳二郎那人,比柳三郎還缺心眼,又哪里問得出個道道來。
柳康笙所在的正屋里,王氏這個正兒八經的主人不在,和柳康笙湊在一的是柳大郎夫婦倆,伍氏站窗邊風,朝外瞧著灶屋那邊王氏向,柳大郎低聲音問柳康笙:“爹,你說柳漁這丫頭是不是知道點什麼了?”
夫妻倆還不知這已經是柳漁第二回 晚歸了,只是柳漁近來往鎮上跑得實在太勤,每天都去,在柳大郎眼里那就是白花花的八十兩銀子在飛進飛出啊,天天準時歸家也還好,這一天回來得晚了,他是連飯都吃不香,生怕這八十兩銀就嗖一下飛出去,不著家了。那可不是挖他心肝嗎?
柳康笙也沉著臉,半晌搖頭:“那不能,沒知道去。”
言下之意,就連王氏那邊他也沒過話風。
柳大郎拐彎抹角的想打聽的也正是這個,雖說一直清楚爹最看重他這長子,后來又添了他家寶哥兒這個長孫,可柳大郎對王氏也不是不忌憚的,現在聽說他爹沒把要賣柳漁的事給王氏,柳大郎心里一顆大石就落了下來。
他面上作出幾分嗔怪的意味來,“爹您真是,我哪是說那個,咱家里您是最穩當的,我擔心啥也不會擔心您這邊的行事啊。”
這話柳康笙是用的,邊難得的現了一點細微的笑紋。
柳大郎話風一轉,覤著柳康笙神試探道:“就是爹您看看,柳漁那刺繡要麼就不學了不?離那位周牙婆來安宜縣也就是半個月了,您說那丫頭要是這時候飛了,咱可哪里找去。那人可說了,這周牙婆出手闊綽,要真是一等的姿,說得有這個數。”他一面說,一面拿手指比了個八。
八十兩!
他們老柳家幾代人湊一塊也沒存到過這麼多家當。
他滿以為是能說服他爹的,卻不料柳康笙沉一番,還是搖了頭:“這不,刺繡是門好手藝,我看你三弟妹學得還不錯,學好了,往后咱們家的姑娘個個能學。”
柳大郎心里呸一回,他又沒生閨,可面上卻是不敢,只能訕訕陪笑,“爹說得是,還是您瞧得長遠。”
柳大郎正捧著他爹,伍氏清了清嗓子,悄悄給二人打了個眼,兩人回過味來,默契的一起止了話頭。
王氏才走到門口,乍一見長子長媳竟然也在房里,愣了愣,又見自己一來,三人齊齊安靜無聲的,王氏心里敏銳的就拉起了小警報,這絕對是說什麼不能讓聽的小話,把三個神挨個打量了一遍:“這是說什麼呢?”
柳大郎笑笑,“跟爹說說今年都到哪里找活兒呢。”
王氏一個字兒也沒信,說這話用得著單獨窩這正房里來?剛才桌上不好說?
知道老大面上老實,實則最是,沒奈何老頭子最看重長子,伍氏又會生,就連也不敢說半句不好的,遂也只能順著柳大郎的話點了點頭。
柳康笙敲敲煙桿,道:“行了,都回去歇午覺吧,下午地里還一堆的活計。”
柳大郎和伍氏趁勢就走人了,說了幾句爹娘好好歇著的話,一齊出了正屋。
回到自家房里,在柳康笙面前一直表現得很安分、夫唱婦隨的伍氏,話一下子多了起來,著聲音和柳大郎道:“爹還是惦著那點刺繡的手藝,我這心里不安穩,最近得盯著柳漁一些,你找著機會還是多在爹跟前敲敲邊鼓,就柳漁那長相,一天天的往鎮上跑,我這心里怎麼都不安生。”
“你想想,這要是招來個家境殷實又舍得出聘銀的,那還有咱們什麼事。”
原是話趕話說到這份上的,話音一落,伍氏自己都陡然一驚。
柳大郎坐在床沿正鞋的手也一下就頓住了,猛然抬頭,夫妻倆相視一眼,在彼此眼中都看到了震驚。若是聘銀,那就是的公中的賬,三房都盯著的,到時還能有他們什麼好。
柳大郎也不鞋睡覺了,在屋里團團的轉,轉而又想,鎮上多人家舍得出八十兩?還正好柳漁撞上?心里才稍穩了一點點。
柳漁進家門前就想著今日是約莫是要被發作的,但今天心太糟,實在不愿應付,歸家時屋里極靜,知道都歇午去了,索放輕了手腳,悄沒聲兒的回了自己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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