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珩慢慢說道:“卿卿,你和他生氣,總不能遷怒我吧?”
“沒有。”
“沒有生氣,還是沒有遷怒我?”
王言卿不說話,陸珩道:“卿卿,我不會懷疑你,只要是你給的消息,我會立刻按你說的做。但是傅霆州這個人小肚腸、剛愎自用、狂妄自大、自以為是……”
陸珩眼睛都不眨地罵傅霆州,大肆公報私仇,王言卿沒忍住,輕輕笑了。
并不是生氣自己好心幫忙,別人卻不信。只是看到傅霆州那麼驚訝,心里替自己不值。過往十年,今日他才發現的不一樣,如果王言卿沒有墜崖、沒有失憶,他是不是一輩子都覺得理所應當?
善解人意,溫懂事,解語花……呵。
王言卿心低落,見到陸珩也沒法立刻熱絡起來。但陸珩見針地在面前兌傅霆州,為了貶低傅霆州什麼詞都敢用,突然覺得無所謂了。
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現在的夫君是陸珩,還在乎以前做什麼?
王言卿說:“行了,我并沒有介意你們懷疑我。他是主帥,所有功過都算在他上,驟然聽到對手的兵力部署,想再確定一下無可厚非。”
說到一半,覺陸珩的手指鎖,夾得指都痛了。陸珩意味不明,問:“卿卿,你在替他說話?”
“我沒有,說句公道話而已。”
很好,陸珩原本是怕王言卿心里不痛快,現在王言卿沒事,他心里倒極其不痛快了!
·
陸珩連著殺了兩個高后,南直隸再沒人敢和總督對著干。傅霆州金臺島大捷,像一劑強心針注眾人心中,軍隊中士氣大振,場上也沒人再說喪氣話了。
也可能是不敢。有主和意向的員陸續因為意外離世,眾人都不是傻子,看看死掉的那些人,再看看待在南京陪妻游山玩水的陸珩,誰還敢唱反調。
陸珩敲山震虎后,場風氣一清。高層沒人撐腰,軍隊也很快安分下來。戰場上怕的不是失敗,而是軍心搖,傅霆州趁機將原來的隊伍打散,重新編隊,并且在民間招募善斗的民兵。
別小看平民百姓,江浙多丘陵,有些山村封閉而團結,兩村打斗起來可比戰場兇狠多了。
職業的打不過領錢的,領錢的打不過天生喜歡的,傅霆州把這些人招募進來,單獨編隊,對倭戰斗力立刻獲得極大提升。
之后明軍又幾次和倭寇戰,實戰中涌現出許多出將領,比如進士出自學兵法的胡宗憲,出登州武將家族的戚繼,朱紈的舊部俞大猷、盧鏜……
明日,大軍即將圍攻沿海最大的倭寇頭目之一——徐海。如今倭寇大概分兩勢力,一個是徐海,一個是汪直,只要能除去這兩人,其余不過游兵散勇,不氣候。
如今和倭寇開戰已到達攻堅階段,他們對上的不再是小零散的海盜,而是真正有組織有紀律的武裝勢力。若他們能打敗徐海,之后全力對付汪直,朝廷的勝算立馬加大許多,若明日這一戰失敗……那徐海和汪直相互配合,拖著他們兩線開戰,朝廷軍疲于奔命,越發難以取勝。
所以,明日這一戰至關重要。
開戰前夜,王言卿和陸珩出城,登上山坡,眺廣闊無垠的海面。
海面幽藍神,海浪拍打在岸上,聲連綿不絕,聽著讓人心靜。王言卿嘆道:“真是不愿意想象,明日,這里就會被炮火和尸染紅,再不復此刻的平靜麗。”
陸珩說道:“自然無,千萬年來沒有為任何人改變過,不出一日,海洋就會恢復原本模樣,回不去的只有人。”
兩人站在山崗上,背后是萬家燈火,面前是浩瀚海洋。海風從四面八方吹來,掀的兩人襟獵獵作響。王言卿住胡飛舞的頭發,問:“戰爭會結束嗎?”
會嗎?陸珩這次沒有再給編織麗的夢,而是說:“我不知道。”
人的貪無窮無盡,只要有利益,就會有爭斗。人的貪婪不止,戰爭就永遠不會結束。
陸珩問:“你可知為何會有倭寇?”
“因為東瀛,民不聊生,許多倭人外逃。”
“不是。”
“因為西洋人造出了大船,能遠渡重洋來我們沿海,所以有些人被利益驅,和西洋人做生意?”
“也不是。”陸珩說,“這些最多是外因,倭人一共才多人,能逃出來多;海岸線就在這里,不是西洋人也會有其他人,他們不造船,沿海就沒有斗爭了嗎?倭寇最源的起因,其實是海。”
“為什麼?”
“沿海和陸不同,這里人口繁多,地不夠耕種,自宋以來,浙閩許多人就靠做生意維生。朝廷下令海后,他們斷了生計,只能各地流竄,悄悄運貨,想方設法躲避兵追捕,逐漸演變海寇。如果人和地的沖突不解決,即便平定了這一批倭寇,再過幾十年,還會發展出新的問題。”
“既然如此,為什麼不放開海呢?”
陸珩搖頭:“治理國家,哪是簡單一個選擇題就能管好的。前幾朝皇帝曾陸續松海,在沿海設市舶司。流竄的倭寇是了,但又牽扯出侵占土地、商勾結等問題。皇帝剛登基時,東瀛兩個幕府的遣使團在寧波府市舶司相遇,他們互相敵視,大打出手,引發大規模的仇殺,兩方人馬沿路燒殺搶擄,害死了很多百姓和兵。這件事后,皇帝便關閉了浙江、福建的市舶司,拒絕讓倭人登陸。方途徑關閉,他們就只能和私人勾結,漸漸演變倭寇之禍。”
王言卿這段時間在江南,見到了形形的人,意識到那些飄在海上落草為寇的海盜,未必就是天生壞種。伍勝其實有句話說得對,人都活不下去了,談何忠孝仁義呢?
王言卿發自真心地問:“那海,真的是正確的嗎?”
“我不知道。”陸珩回頭,笑著看向,“這是皇帝該考慮的問題,我怎麼知道呢?這麼大一個國家,一管就死,一放就,史書上那麼多英豪都嘆打天下容易治天下難,我何德何能,可以回答這種問題?”
王言卿腦子里很,想不出答案,默默站在陸珩邊,和他一起看向茫茫海域。
這是一個腥的時代,黨爭激烈,戰火紛飛,每天都有員卷朝堂斗而亡。但這同樣是一個群星璀璨的時代,朱紈,戚繼,胡宗憲,俞大猷,京城里有皇帝、夏文謹、張敬恭,或許,還應該加上傅霆州和陸珩。
人才輩出,就是盛世的重要標志之一。他們每個都是頂尖的聰明人,齊聚在同一個舞臺上,惺惺相惜又自相殘殺。有幸生活在這個時代,親眼見證了這些天才的風起云涌。
王言卿問陸珩:“倭寇一戰影響深遠,將來必是史書上濃墨重彩的一筆。可是,史書只會寫胡宗憲巡浙江,巧計擒賊,戚繼、俞大猷保家衛國,英雄名將,其中可能毫不會提及你。你不會不甘心嗎?”
陸珩失笑:“人生連自己這幾十年都活不明白,管后名聲做什麼?對錦衛指揮使來說,出名可不是什麼好事,我不得所有人都不要記得我。”
“你真的不在乎嗎?”
陸珩著遙遠的海平面,海天一線,燦爛星河像是要傾海中。天地如此廣闊,人何其渺小?
陸珩說:“現在大明繁榮昌盛,百姓安居樂業,就夠了。”
有人芒萬丈,名垂千古,就要有人站在黑暗中,負重前行。盛世不只是鮮亮麗的,更多地方藏在泥里,潰爛生蛆,需要有人剔掉里面的腐,扛著它繼續前行。
但將來大家能記住的,始終是那個輝煌強大的盛世。
海風越來越冷了,再等下去城門要關閉了。陸珩和王言卿相攜下山,他們兩人的馬系在樹上吃草,看到他們回來,興地長鳴。
陸珩先解開王言卿的馬,將韁繩遞給。王言卿練地翻上馬,坐好后,陸珩也上來了。兩人無需再多言,陸珩輕輕喝了一聲,駿馬立刻展蹄飛奔,王言卿隨即跟上。
他們沒有侍衛,一前一后朝城門奔去。
背后新月如鉤,寒風蕭蕭,前方九重城闕,萬家燈火。
而此刻,唯有他們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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