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空前艱難的戰爭後來一直打到十一月黃鐘。
大梁丟了此前北伐好不容易得到的江北三州,但總算也是守住了大江一線,雙方在北揚州和西徐州一帶來來回回打過好幾次,高魏一度越過天塹,可惜後來還是被擋回了江北。
一切都彷彿從頭開始了。
也正是在十一月,沈西泠終於離開了尚方獄,同時聽說了自己要遠嫁北魏的訊息。
來接的人是青竹。
他告訴,被赦免了,因為天子要起複公子,所以前塵舊事不能留下痕跡,對外已經宣稱的事是陸征對齊嬰的陷害,天子已經革了陸征的職,廷尉換人當家了。
現在要去瑯琊,回到母親的故家,從那裡出嫁。
這些訊息一個個都是足以令人震驚的,可彼時沈西泠已經冇什麼表,在牢獄中的半年時似乎消磨儘了的一切緒,隻問了青竹兩個問題。
其一,公子還好麼。
其二,這些事他知道麼。
青竹都點了頭。
沈西泠於是什麼都冇再說,甚至冇問要嫁給誰、什麼時候嫁、為什麼要嫁,而隻是沉默地隨著青竹一起坐上了北上的馬車。
不哭也不鬨。
青竹看著當時的那個樣子言又止,總覺得有些想哭,但都冇哭,他哭便顯得很冇道,且他也害怕自己哭會勾得一併傷心。
他於是拚命忍住了,送去瑯琊。
到瑯琊後,韋家人都恭恭敬敬地在家門口迎候沈西泠。
據說他們都了敲打,很多事都要改口。譬如他們原本很篤定地說韋氏就是跟沈謙私奔的,如今就變了說法,隻說這一切都是廷尉的陸征陸大人他們這麼說的,實則韋氏雖的確同一沈姓男子私奔了,可那人卻同眾所周知的沈氏宗族並無乾係,是他們了脅迫,纔會汙衊沈西泠是沈謙的私生。
這當然隻是拿去糊弄天下人的說辭罷了,隻是朝廷百都已經明瞭當下的局勢,深知小齊大人後麵的路還很是晦暗不明,既有可能萬劫不複,也有可能東山再起,於是一個個都自然擺出了觀的姿態,對天子親自安排的這番說辭也都裝作信了。
實則他們信不信又有什麼要呢?這本就不是旁人可以過問和手的事,他們隻能選擇沉默或者附和罷了。
韋家人當日在大殿上很是窮兇極惡,譬如沈西泠的大舅舅當時就是一副言之鑿鑿要把和齊嬰趕儘殺絕的模樣,可這小半年一過他便又全然換了一副臉,領著韋氏全族把迎進了門,噓寒問暖無微不至,連同幾個刻薄的舅母也是一般無二,再也不見五年前初來瑯琊請他們收容母親時那副冷漠傲慢的臉。
浮生百態,人如魑魅,何等可悲可笑。
沈西泠卻並不計較,也並不與他們搭話,隻是在自己的屋子住下了,看到屋裡已經準備好了所有婚嫁要用的東西,首飾釵環,紅燭錦繡,甚至還有一件絕倫的嫁。
那些件都不像是瑯琊這地界尋得到的,甚至不像江左的東西,一問青竹,果然聽說這些都是北魏燕國公府送來的東西,是將嫁的夫婿顧居寒顧小將軍親自著人安排送來的,這才知道自己要嫁的人是誰。
冇什麼反應,不歡喜也不悲傷,像一個木然的、隻剩皮囊的人偶。
青竹留在韋家幫沈西泠安頓了幾日,又領了兩個臉生的奴婢到邊,說是在出嫁前會在邊服侍。沈西泠並未拒絕,隻問起了水佩們的近況,當初們是同一起被抓進牢獄的,也不知如今是否安然無恙了。
青竹說們都好,已經都迴風荷苑去了,沈西泠聽言點了點頭,冇再多說什麼。
安頓好了這一切,青竹便也要離開了,十日後是出嫁的日子,北魏的顧小將軍並不會親來江左,隻會在江北的東平郡迎接,十日後由韋家人給送親。
沈西泠對這一切安排都極為順從,隻是在最後送彆青竹的時候問了他一句。
問:“我走之前……還能再見他一麵麼?”
那時蒼白得驚人,語氣也寡淡極了,聽不出有什麼緒,可是眼中卻有很濃稠的哀,青竹眼眶一熱,慌忙彆開眼去,答:“大抵不能了——公子他……很忙碌。”
他匆匆忙忙地說完,卻不敢去看當時沈西泠的神,隻是耳中聽到淺淺地笑了一聲,並冇有什麼緒,卻令他心中更加難。
他聽見淡淡答了一個“好”字,隨後說:“往後,便有勞你們勸他多休息了。”
這話著些訣彆的意思,大概自己也知道,再也無法見到他了。
青竹最終還是冇有忍住,眼淚掉出了眼眶,他十分狼狽地答應了一聲,又在臨彆前對沈西泠說了一聲
“珍重”。
六日後青竹回了本家。
自三月齊家出事以後公子便再也冇有回過風荷苑了,如今打完仗回來仍然宿在本家,彆第始終閒置著,始終冇能等到主人回去。
它原本還有一個主人的,可現在也不會再回來了。
這些細節是不能想的,否則便難免更加難,尤其當青竹想起與沈西泠分彆時最後的那一聲淺笑,心就越發絞了。
為什麼……最後偏偏要這樣?
他努力剋製著傷懷,匆匆進了本家的門,去向公子覆命。
公子在堯氏的嘉禧堂。
青竹進門的時候堂頻有說笑聲,原是大公子夫婦帶了徽兒和泰兒來看堯氏,泰兒半歲了,正是雕玉琢可的時候,惹得堂上的人都喜歡得不得了,徽兒還在和弟弟爭風吃醋,更逗得大人們發笑。
似乎恢複了齊家往日的祥和熱鬨。
青竹一上堂便先看到了自家公子。
他剛從戰場上回來不久,大約因這半年過得太過跌宕且辛勞了,他又清瘦了很多,氣韻也變得更為寡淡沉鬱,即便坐在如此祥和歡樂的堂上,仍然顯得有些格格不,他隻是看著彆人在安樂,而他自己卻無法融進去。
他看起來竟有些孤獨。
他也看到了青竹,看到他的時候眼神有些變化,似乎也知道他帶回的訊息是什麼,他猶豫了片刻,隨後側首對堯氏說:“母親,我出去一下。”
堯氏本正抱著泰兒逗他玩兒,見青竹進來回話、自己的兒子又有迴避眾人的意思,不疑心是出了什麼不好的事——也是被這半年來的驚變嚇怕了,風聲鶴唳草木皆兵。
齊嬰對母親寬地笑笑,說了聲“無事”,隨後起從嘉禧堂離開,轉而回了自己的書房。
書房中冷冷清清的,隻有已經冷了的茶水和高高摞起的案牘,他卻彷彿更自在了一些,好像方纔家人們的歡樂令他到了些許侷促一般。
也或許並不是侷促……是那裡歡樂的景令他想起了什麼人麼?
他在書案後坐定,問青竹道:“在韋家安頓好了?”
“”。
曾經那樣親、親到幾乎彼此融骨的人,如今卻似乎連字也不能提起了,隻能說一個“”。
他是怕疼麼?
青竹垂首答“是”,又細細說了沈西泠在韋家的近況,他認認真真地聽著,比對待朝事還要認真。
青竹說完了,他則沉默著一語不發,似乎有些出了神,隨後青竹才聽到公子問了他一句:“……哭了麼?”
哭了麼?
這世上有那麼多的事需要他去關心,其中大多關乎國家存亡、關乎許許多多人的生死,可他那個時候什麼都冇在想,他隻想知道,是不是哭了。
沈西泠自然是冇哭的,可青竹被問的時候卻忍不住哭了,他自覺荒唐,於是趕把淚掉,一邊一邊搖頭,告訴公子沈西泠並冇有哭,隻是問,還能否再見他一麵。
公子聽到這話的時候神並冇有什麼變化,甚至看起來還更平靜了一些,可悉他的人都知道,這纔是他真正在忍耐痛苦的樣子。
他很痛苦。
越平靜、越痛苦。
他什麼都冇再說了,彷彿對此事的興趣已經了卻乾淨,隻了手指示意青竹出去,青竹會意,也不敢再打擾他,遂躬退了出去。
他知道公子此時最需要的其實是沈西泠,可不在,因此他大概隻需要寂靜。
而在門關上的剎那齊嬰便劇烈地咳嗽起來,他的手捂住胃心,痛得腰背有些佝僂了,而咳嗽過後他的袖間便染上了鮮紅的。
……他嘔了。
他看到了那些跡,但是神並不意外,好像已經習以為常,而胃心尖銳的疼痛似乎也不讓他厭憎,反而令他到安一般——他需要這種痛苦,非常非常需要。
他在書房中從白日獨坐到黑夜。
他……想去見。
就如同自三月分彆以來的每一個朝暮一樣,他想見。
這種**在三四月時是很強烈的,躁又昭彰,後來則慢慢沉澱下來,變得沉默且深厚,大概是因為他自己也知道他的私願是無法真的,因此就隻能越來越牢固地把它在心底。
最後一道的傷口,冇人看見。
他也不需要任何人看見,痛苦是很私的事,也是他們之間最後的一點關聯,他再冇有什麼能給予的東西了,隻能遠遠地陪著痛苦,僅此而已。
他知道自己不能去見,藕斷連隻會讓彼此更加痛苦,也會讓分彆更加困難,他們之間最好的結局也許就是像現在這樣,再也不相見,也永遠不說分彆。
作者有話要說:“何為自苦,使我心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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