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著賬目便可知，過去那些年，排場沒減，派頭依然足足的，進帳卻越來越，寧晏苦笑一聲，國公爺可真是扔了個好攤子給。

　嫁過來之前，燕家便是寧家無法仰之所在，誰又料到里是如此一筆爛賬呢。

　果不其然，這些高門大戶，面上鮮華麗，關起門來，誰也不知誰的艱辛。

　原是想等燕翎回來，討他個主意，夜初降時，云旭便來傳話，說是燕翎今夜被留宿皇宮，回不來了。

　連著三日燕翎均未回府，寧晏也猜到年關事多，不知他在衙門住的舒適否，穿倒在其次，他那人子結實，跟個火爐似的，定不怕冷，就是吃食怕是沒那麼細了，寧晏思來想去，在臘月十八這一日下午，親自下廚做了三道菜，著云旭送去署區。

　云旭到五軍都督府也是門路，先去了當值的值房，哪見人影，一問得知人在閣，一路小跑，過了承天門，到了午門，便見弟弟坐在城樓下的值房里喝茶，云旭拂了一把額汗，氣吁吁湊過去，“世子還沒出來嗎？”

　云卓坐在錦杌上磕著瓜子，“沒呢，陛下也在里頭，怕是一時半會出不來，”又瞅了一眼哥哥手里擰著的食盒，聞到幾縷清香，“這是夫人送來的？”

　云旭斟酌一番，到了晚膳的點兒，即便皇帝在，也定會傳膳，夫人一片心意無論如何不能辜負了，從弟弟手中拿過腰牌，又扔了一錠銀子給守門的校尉，鉆進了右側的閣值房，論理，平日這里哪有他們兄弟站班的地兒，實在是太后與皇帝寵幸燕翎，連帶他們兄弟在宮里也混了個臉，到哪兒總能遇見認識的，打個招呼也就進去了。

　皇帝正與心腹大臣在閣議事，外頭門廊候著一圈員與侍，天沉，又有下雪的跡象，呼啦啦的風跟刀子似的劈過來，庭中有一亭亭如蓋的大槐樹，好歹能遮些風雨，云旭將食盒抱棉暖著，掃了一眼，便看到皇帝邊的小岳公公帶著人等著傳膳，二人也是悉的，云旭湊過去說了幾句客氣話。

　片刻里面遞出傳膳的話，小岳公公早有預備，一揚拂塵，示意侍進去布膳，云旭又笑瞇瞇扯住他胳膊，袖子撞在一，悄悄遞了一錠銀子，順帶將食盒也給了他，小岳公公深知燕翎份貴重，不敢怠慢，進去后，趁著侍布菜時，不著痕跡將食盒奉到了燕翎的桌案前，小聲道，“世子夫人遣人送來的。”

　燕翎微愣，接過食盒打開，打頭是一盅鴿山藥湯與一大碗白米飯，第二層擱著一碟藕丁炒，再往下則是一盤東坡肘子，最底下還淌著一層熱水保溫，燕翎看著熱騰騰的菜肴，心也跟著暖了，連帶那夜心里嘔著的不適也煙消云散。

　都是家常的菜，燕翎也沒多想，將菜肴擺好，就著那晚白米飯便準備筷子。

　禮部尚書施源眼尖，發現燕翎面前的菜盤與他們都不一樣，便打趣道，“世子，這莫不是尊夫人遣人送來的？年輕夫妻就是恩，一日不見都是惦記著的。”

　燕翎面平靜，并未反駁。

　皇帝立即抬眸，目就這麼釘在了那三盤菜上，問道，“翎兒吃得什麼菜？”

　燕翎筷子已經抬了起來，聞言只得收筷欠回道，“一盅鴿湯，一盤藕丁，還有一盤東坡肘子。”

　皇帝隔著兩個桌案，已聞到了那沁過來的香，而不膩，金燦燦的東坡肘子散著人的澤，忍不住咽了咽口水，“翎哥兒好福氣。”

　再看自己桌案前的五菜三湯，頓時不香了。

　當皇帝的總不能搶外甥的菜肴，愣是著自己忽略幽幽傳來的香氣，開始埋頭用膳。

　燕翎這廂也立即夾了一塊藕丁塞里，嚼了一下，整個人就愣住了，不可置信垂眸，是盯了半晌，有些舍不得筷，又迫不及待想，這會兒眼前這三盤菜不僅僅是菜，那盅湯也不僅僅是湯，而是一汪春水。

　燕翎的心，一下子被溫水浸潤，綿綿的，跟要化開似的。

　只是他這個人，緒極外，吃相也是極好，專心致志用他的獨食，連對面閣首輔喚他幾回都沒聽到。

　皇帝看不下去了，吃獨食就算了，還能這麼旁若無人就不對了，他清了清嗓子，

　“燕翎，程閣老與你說話呢。”

　燕翎這才將思緒回一些，看了一眼皇帝，視線挪向對面的程閣老，開口便是，“有什麼事不能吃完飯再說？”

　程閣老給噎住，雖說有食不言寢不語的規矩，可他們這些大臣年關時節都顧不上回府，日日撲在公務上，哪顧得了那麼多，還想懟燕翎幾句，旁邊吏部侍郎了他的肩，“首輔，人家世子夫人單獨給世子開了小灶，正吃得帶勁，您就別打攪了。”

　程閣老無語了，印象里燕翎跟他一般，忙起公務來爹娘都不認識，今日一頓飯把他給黏糊住了，年輕人哪，首輔搖搖頭。

　燕翎那盤東坡肘子太香了，這道菜可是今年明宴樓拍賣會上出現過的菜，燕翎想起淳安公主提過，拍賣宴上菜式平日買不到。

　別人買不到，他的妻子單獨給他做。

　這會兒別說肘子，就是盤子都給它吃掉。

　肘子澤艷麗，爛細，被切得不大不小，正好一塊口，燕翎吃相再文雅，那香氣是不住的，皇帝已經不由自主往他這兒瞄了好幾眼，吳奎看不下去了，慢慢挪到燕翎跟前，肘子與藕丁已經過筷子，自然不能呈給皇帝，但那盅鴿湯還沒呢，于是小聲道，

　“世子，今日膳房給做了好幾樣湯食，而陛下恰恰許久不曾嘗鴿，不如這道鴿湯便換給陛下嘗嘗？”

　換作平日別說是一盅鴿湯，一壇他都給皇帝抬過去，這回...燕翎不經意地往堂上瞥了一眼，他那親舅舅正若無其事地挪開視線，燕翎沉默片刻，擱下筷子，端起那猶有些發燙的瓷盅，毫不猶豫飲了一口。

　吳奎：“.......”

　皇帝：“......”

　這外甥白寵了。

　寧晏飯菜的分量比不上膳房送來的分量，燕翎尚未吃飽，但吃過寧晏的菜后，他真的吃不下別的，瞥了一眼膳房送來的四菜三湯，礙眼，二話不說端給旁邊幾位大臣，這三位大臣坐在燕翎側，聞著他的香味是夠夠的，這會兒燕翎把自己看不上的膳食扔給他們，心就變得很復雜。

　講武比試的方案已定下來，依然由他這位都督僉事總攬。燕翎回到都督府，將任務分派下去，抬眸看了一眼天，風雪又厚又急，一陣寒風裹挾著雪渣子拂他的眼，燕翎了上的大氅，逆著人群往宮門口走。

　他已三日未歸。

　飛上馬，疾馳在薄暝里，灰蒙蒙的蒼穹，漫天飛舞的大雪，在這一片呈現暗青的天里，炊煙冉冉而起，往年年關，他整整一個月都住在皇宮，如今那被他守護的萬家燈火中，有一盞，牽絆住他。

　燕翎回到府中，幾名幕僚迎了上來，

　“世子，烏日達那邊有靜了。”

　自烏日達京，燕翎便著人暗中盯著他，烏日達去過的地兒，見過的人，事無巨細都要報給他，此事乃重中之重，燕翎不敢含糊，帶著人便去了書房。

　寧晏今日晚膳吃了羊火鍋，這會兒渾暖洋洋的，披著件織錦赤羽斗篷，便沿著明熙堂往前，四轉轉消食，暮已沉，立在廊蕪下著漫天澆下來的雨雪，雪沫子潑在面頰，冰冷刺骨，卻是悉的覺，往年越到年關，心里越排斥，除了那偏僻的小院子，四均是喧鬧迭迭，炊煙裊裊。

　今年不一樣了，嫁人了。

　風雪越發急了，如霜擔心凍著，指了指院子里頭，

　“這里臨湖，寒風刺骨，咱們去里邊避一避吧。”

　寧晏順著話頭便從角門穿院，里面是燕翎的書房，正打算順著石徑往杏花廳方向去，聽見院墻里面傳來說話聲，寧晏止住了步子，云旭抱著一摞文書出來，正巧撞上寧晏，笑呵呵行了個禮，“夫人，您過來的正是時候，世子剛忙完呢。”

　話落，卻見燕翎與幾名幕僚邊說邊往外走。

　幕僚們瞧見了寧晏哪還敢遲疑，余下的話都收住，匆匆行了禮跟著云旭往前頭去了。

　燕翎披著一件鶴羽，岳峙淵渟的影，立在門口的廊蕪下，他是打算去明熙堂的，目怔怔隔著風雪過去。

　月門外，簌簌撲落的雪中，立著一人。

　墻角掛著一盞琉璃風燈，燈芒悄悄在暝霧里撐開一片融融天地，恰巧照亮那張臉，像是宮廷畫師下的人，眉目致，無一筆是虛就的，笑眼彎彎，帶著幾分靦腆與雅，

　“我逛著逛著就走到這來了....”告訴他，并非刻意打攪他。

　燕翎凝，膛是炙熱的，那自閣廳堂時而起的緒，仿若漸漸被燒開的茶水，慢慢翻滾而出，他一字未言，出門檻，出寬大又溫暖的手掌，將整個荑給握住。

　寧晏回過神來時，人已被他牽著上了廊廡，風雪被他揮退在后，他側臉堅毅而秀，偏眸朝看來時，眼神是尋常的，但手中的力道得發燙。

　這是他第一次帶來書房，進他私人的領地。回想數月前來探傷，他立在門外未做邀請，如今毫不猶豫就牽著進來。

　掀簾，便有熱氣襲來，燕翎不慣用炭火，幾位幕僚卻有些懼冷，這會兒屋子里正燒著金炭，燕翎將寧晏牽至矮塌旁，將炭盆往腳前一推，

　“暖暖子。”

　寧晏便坐了下來，出門時上熱著，并不曾捎手爐，走了一段路，自然是凍得慌，出又白又的小手，懸在炭盆上烤。

　云卓送進來一壺熱茶，燕翎接過擱在旁邊的高幾，替斟了一杯茶，看著，“你坐一坐，我還有幾道文書要批閱。”

　他并非沒事，原是想去后院瞧一瞧寧晏，興許夜里又要趕回皇宮，既然來了，索就忙一會兒公務。

　寧晏樂意陪著他，笑道，“您忙吧，我就坐一會兒。”

　記得周嬤嬤告訴過，燕翎書房是國公府重地，非心腹不許，想必這里有不軍機要，剛剛進來時隨意瞥了一眼，里面曲折幽深，怕是別有天地，想起外祖父的書房，存放著大量百肆的資料文書，南洋客商的名錄之類，里三層外三層，好幾個暗間，想必燕翎書房更加復雜。

　寧晏沒有窺探旁人的習慣，眼神也不四瞄，靜靜坐著，待烤暖和了，便抱著茶盞喝茶。并不知燕翎是因為那份食盒冒雪而歸。

　夫妻二人一個坐在東邊的矮塌上烤火，一個端坐在西側的桌案后批閱文書。

　安靜如斯，又格外愜意。

　時不時看對方一眼，腦海莫名地就浮現“紅袖添香”四字。

　燕翎批完第三道文書，抬眸看向，斗篷四周有一圈白絨絨的兔，那張掌大的小臉便嵌在其中，如玉生華，模樣太乖巧了，乖巧地讓人想欺負，幾日不見，不是不想的，就這麼在他視線，手可及。

　怕干擾他，寧晏規規矩矩坐著不。

　燕翎現在也很清楚，妻子骨子里是個頑皮的，便往東側書房指了指，

　“你若坐著無聊，便去里面瞧一瞧，那里有許多書冊，興許有你喜歡的。”

　寧晏是真的無聊，頭一回進來也不敢造次，眼下燕翎主邀請，那說明是能進去的，便笑著趿鞋起，“那我去尋本書看看。”

　擺一晃，有悉的梨花香溢出來。

　燕翎握著筆，看著纖細的影消失在博古架后，這會兒當真有幾分紅袖添香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