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喲,看來還是老人呢!”紅姑拎起壇子灌了口酒,“可我不認得什麼太監啊……”
“里放尊重些!”姜義喝道。
“這麼大聲,嚇人啊?老娘是被嚇大的嗎?”紅姑用更大的聲音吼回去,然后嫣然一笑,“你們這幫蠢貨,太監是這世上最好的人,假如所有男人都變太監,這個世間可就太好了。”說著,再一次勾了勾平公公的下,“你說是不是,公公?”
“放、放開我!”平公公猛地推開紅姑,臉發白,“你為什麼會在這兒?這里明明紅館,又不是雙璧坊!”
姜義在他耳邊低語一句,顯然是告訴他紅館就是以前的雙璧坊。
平公公大吃一驚,元墨在他的眼中看到了清晰的恐懼,他無意識四張,喃喃,“紅悅天在這里,姓楚的呢?楚天闊呢?”
宮中監、姜家家主近侍、認得紅姑、害怕金刀龍王——
這幾點在腦海里一疊,元墨立刻就想到了一直被歡姐掛在上的一段往事。
事發生在楚天闊年輕氣盛的時候。他和別人酒后打賭,神不知鬼不覺地潛進守衛最為森嚴的太廟,還帶了一樣東西出來作為見證——明璃公主和姜家前代家主的庚。
當時公主和家主已經議婚,把庚帖放在祖宗牌位前卜吉兇是一貫的習俗,無異則吉,有異則兇。楚天闊是江湖游俠,哪里知道這規矩?嘻嘻哈哈帶出來給大家看過,就打算還回去,結果卻陷了軍的包圍之中。
最后雖然全而退,中間卻狠狠得罪了一個人,那就是公主明璃。
據歡姐說,公主親自帶著人來雙璧坊找楚天闊的麻煩,不但沒有討到什麼好,邊的監還被楚天闊一腳踹出了大門。
當然楚天闊用的是巧勁,并沒有傷人,但那監落地就閉過氣去,大概是嚇暈了。
那個監,不會就是平公公吧?
“楚、天、闊!”紅姑一個字、一個字地念出這個名字,好像是把這個名字爛了嚼碎了再一點一點從牙里出來,猛地將酒壇往地上一砸,剎那間酒香四溢,元墨看著地面流淌的淡紅酒心痛如絞,全是錢吶!
“楚天闊在哪里?在哪里?”紅姑抓住平公公的襟,“你讓他出來,你讓他給我出來!”
元墨連忙把紅姑拉開,心說這回完蛋,平公公今非昔比,可不是任人踹飛的小監了。
然而平公公臉慘白,平公公鎮定全無,尖聲道:“我怎麼會知道?晦氣,晦氣!走!”
竟帶著人如風般地走了。
姜其昀好容易見著紅姑,舍不得就此離去,然后被府兵們拉著,不由已,只得跟上。
紅姑狀若瘋狂:“楚天闊,你這個殺千刀的!你在哪里!你給我出來!出來!出來!”
出最后一聲,紅姑淚如雨下,痛哭出聲。
元墨嘆了口氣,將紅姑抱在懷里,“楚天闊馬上就回來了。”
紅姑抬起滿是淚痕的面龐:“真的嗎?”
“真的。我保證。”元墨認真地道,“我先送你回房,你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等他才是,對不對?”
紅姑乖乖地點點頭,又驕傲地一笑:“我本來就是最漂亮的。”
元墨把紅姑送回房,回來已經是亥時,正是旁的樂坊最熱鬧的時候。
屋外蟲聲蟄蟄,遙遙地傳來隔壁會真樓的笙歌,元墨額頭抵著門板,無聲地嘆了一口氣。
“一個是瘋子,一個是酒鬼,你有這兩個雙璧,生意怎麼好得起來?”
阿九靠著倚著門,發垂散,阿九從不梳髻,更別提金戴銀,打扮相當隨意,月淡淡,阿九發和袖在風中微微拂,仿佛要凌空飛去。
“唉。”元墨肚子里的氣好像嘆不完,倒不是發愁生意,而是不明白紅姑和云姨,“我一直弄不明白,以們兩個的才相貌,要什麼樣的男人沒有?一天換一個都,干嘛非在一棵樹上吊死?”
紅館生意冷清,不單是因為人才凋零,更是因為紅姑時不時就要出來撒一下酒瘋,將坊中本來就為數不多的客人趕得干干凈凈。
“”之一字,像劇毒。
昔日的雙璧,一個已經瘋了,一個天天醉到發瘋。
“癡愚。”阿九簡單作評。
元墨長嘆一口氣,咕噥:“哎,這回姜家出事,不知道今年的評花榜還辦不辦得,只怕要換地方了……”
阿九忽然抬起了頭:“評花榜和姜家有關系?”
“可不是?小昀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說服他家四伯,花魁一俟選出,可以在姜家花廳獻藝。那一日正是七夕,聽說七夕是姜家家主生辰,每年的這一天,姜家都會大宴賓客,遙祝家主生辰快樂,所以這一天平京的權貴幾乎云集在姜家。你想想,這是多大的臉機會啊,以往的評花榜從來沒這麼風過!可惜啊可惜,偏偏出了這種事……”
阿九道:“不會。”
元墨已經適應了阿九說話的風格,知道阿九說的是地方不會換,愕然:“為什麼?”
“姜家家主失蹤的事,始終都著,顯然是不想讓皇家知道。已經定下的七夕絕不會更換,以免惹得有心人生疑。”
“咦,有道理。”元墨忍不住點頭,點完又有點好笑笑,“哎喲,我們的這是哪門子心?換不換地方,關咱們什麼事?”
說著便要走,后傳來阿九的聲音:“我去。”
元墨不敢相信地回過臉。
評花榜首先需得遞花帖。
所謂花帖,是指將伎的姓名、出、技藝、等等寫在一份淡紅灑金紙箋上,到會真樓。
會真樓之所以有這個資格,一來它是京城第一樂坊,二來,它家有上一任花魁。
花帖遞到上一任花魁手中,花魁于六月初一之前將進封囊,盛錦盒,給花榜的評審。
評審共有十二人,有文人雅士,有江湖豪客,也有達貴人,姜其昀便是評審之一。
等到六月初六,所有參選花榜的伎將在會真樓進行第一次初選,只取前十二名,名為“十二春”。
七夕之夜,會在平江之畔抬起高臺,從“十二春”中選出花魁,花雨開道,金轡香車,橫貫整座京城,送姜家獻藝。
屆時整個京城的人都將拜倒在花魁的艷之下,那是無數伎都的最高夢想。
元墨上會真樓遞花帖的時候,夏婆子起初不敢相信,隨后哈哈大笑,全的都在震:“小老弟,你怎麼這麼想不開?選花魁要花多錢你又不是不知道,若真有捧的起來的,捧一捧賭一賭也罷了,你們家那些貨,連我家仙兒的手指都比不上,你又何苦拿銀子打水漂?”
“比不比得上,等比了再說。”元墨不卑不。
此時此刻,忽然發現自己以前和夏婆子的針鋒相對有多愚蠢——贏不了人家,放再多狠話也是贏不了;而若是有贏的底氣,又何必去放狠話?
現在心中就充滿了這種底氣,整個人都和和氣氣,從從容容,將花帖遞給玉菰仙。
玉菰仙出兩纖纖玉指,仿佛多了這帖子一分,手就臟了似的。
在玉菰仙眼里,紅館和元墨都不過是垂死掙扎而已。討厭紅館,因為總有客人提起昔年的雙璧坊,也討厭元墨,因為元墨整天都是笑嘻嘻的,就好像紅館不曾敗落似的。
“裝模作樣!”
元墨走后,夏婆子向著元墨離開的方向道,“我就不信他能折騰出朵花來。”
玉菰仙輕輕將花帖扔進囊里,撇了撇:“他敢來,那就掏空他的家底。替我把話傳出去,今年的花燈不上一百盞,就不要再到我面前來了。”
夏婆子眉開眼笑:“是。”
元墨一回紅館,就被元寶請進了大廳。
姑娘們都在,手里不是捧著裳,就是捧著首飾,紛紛送到元墨面前來。
元墨不解:“這是干什麼?”
“我的東西也不多,全在這里了。”歡姐著手里的一只螺鈿盒子,臉上有一迷濛的微笑,“當年花錢如流水,早知道該省減些,給自己多打點金銀首飾,如今后悔也晚了,你先拿去用吧。”
“還有我。”元寶從口袋里掏出幾串銅錢,鄭重放到元墨手里,“我算過了,以后我每頓吃三個饅頭,一天就可以省十文錢,省上一年,也有好幾貫呢。”
裳、首飾、銅錢,堆在元墨手上,沉甸甸的。
元墨知道他們在做什麼了。
花魁是選出來的,更是捧出來的,每一名花魁腳下踏著的,都是金山銀山。
元墨心里微微發熱,這熱流涌到頭,讓一時難以開口。
好一會兒,出一個大大的笑容:“好,你們的心意,我收下了,等咱們家出了花魁,大家一起吃香的喝辣的!”
然而回到小院,臉上的笑容就垮了下來。
就是算大家傾囊而出,也只不過是杯車車薪,哪里夠啊?
本打算先回屋放好東西,再去找阿九,結果阿九就在院中,立在樹下,看棗樹上新結的一粒粒小果子。
天更熱了些,也更亮了些,阿九照舊長發未梳,裾垂地,站在樹下微微仰頭,灑在臉龐上,日耀目,容更耀目。
元墨想:就沖這張臉,賭便賭了。
阿九看了元墨懷里的東西一眼:“我不要。”
“這不是給你的。”元墨道,“是給我的。”
阿九再看了一眼:“哦,已經這般窮了嗎?”
有些事不要這麼一猜就準好嗎花魁姐姐!
“阿九,評選花魁不是單看臉,還要考才藝,你會歌舞嗎?”
“不會。”
元墨不由有些頭疼:“詩文雖好,但評選共有兩場,最后還要獻藝,總不能回回都是寫詩。”
再者并不是人人都懂詩,總要弄些雅俗共賞的才好。
“歡姐的回旋舞很拿手,臘梅的琵琶也不錯,要不要我讓們教教你?雖說是臨時抱佛腳,但只要你一臉,估計大伙兒也不大在意你到底弄了些什麼。”
阿九默然片刻:“你可以買把琴來。”
“你會琴?”元墨大樂,“阿九啊阿九,你究竟還能給我多驚喜?”
琴不必買,云畫屋中就有現的。阿九在這里住得久了,云畫不再把阿九當那個男人,而是和元墨一樣當作寶寶,寶寶要借琴一用,云畫自然是一百個愿意。
“還有一件事。”阿九道,“在進姜家之前,我不能臉。”
元墨一呆:“這……不可能啊,不臉,人家怎麼知道你是丑是,怎麼選你?”
“一切我自會看著辦,準備好面紗便是。”
后來元墨想,這就擒故縱,越神,便越吸引人,當真是妙極。
不過在當時,阿九淡淡說出這句話,然有讓人無法抗拒的威儀,連個“為什麼”都沒能問出口,就乖乖去照辦了。
這一去去得有點久,回來的時候,除了面紗,元墨懷里還揣著厚厚一疊銀票。
把紅館押給了夏婆子。
紅館是存是滅,就看這一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