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姜九懷問，“相貌平平，論琴藝，倒是那男的高明些。”

　“因為懂事啊！”元墨自忽略“相貌平平”四個字。反正在家主大人面前，誰也不如他照鏡子時看到的那張臉好看，“我終于找到了一個腦子清醒不會為所困的花魁！”

　“不會為所困？你是指故意說些難聽話好得對方嫌棄？”

　嗯？言嫵是這個意思嗎？

　“不是吧？明明有理有據，溫款款……”

　“若是真的對此人無無義，就由他去。反正仰慕者越是癡心，伎就越是人追捧。反倒是竭力勸對方遠離，才是用心良苦，用頗深。”

　“你是說喜歡他，卻還要他離開？”元墨覺得這實在不對頭，定然是姜九懷又拿當傻子騙。

　姜九懷毫無阻礙地從元墨眼中看到了反對，他抬眼示意：“你看的背影。”

　背影怎樣？背影很啊，風吹輕薄的衫，顯出言嫵好的形，那腰肢細得仿佛一掐就斷……

　“不是讓你流口水。”姜九懷淡淡道，“你看站得筆直，全繃，兩肩收，脖子一直僵著。很張，也很難過。”

　一個背影而已，可以看出這麼多？

　姜九懷淡淡道：“人這種東西，有時很蠢。他們總以為，只有才會說話。”

　元墨心里一。

　所以，他無數次看穿在想什麼，就是的發乃至作出賣了？

　“你不一樣。把你的話反著聽，就是你的心里話了。”姜九懷微微一笑，“跟你比起來，這位言嫵姑娘已經算得上心機深沉了。”

　所以還是在罵蠢？

　湖上，男子慘然一笑：“你我……互不相干？互不……相干？”

　他的神過于悲傷，過于痛苦，元墨簡直懷疑他馬上就能嘔出一口來。

　“我言盡于此，季公子，你善自珍重吧。”

　言嫵說完，轉便回。

　作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帶水。

　元墨趕回到座席，又忍不住在心里大贊，悄悄向姜九懷道：“如果對這個人有意思，卻還能趕他走，這就慧劍斬，是大智慧啊大智慧！總之，我要定了！”

　“哦，是嗎？”姜九懷不涼不淡地道，“那就要看你的銀子夠不夠了。”

　花魁的價不菲，在銀錢上元墨還真沒有太大的把握，頓時萎了一半。

　姜九懷顯然很以使元墨枯萎為樂，邊笑容又深了幾分。

　言嫵回來了，不單向眾人敬酒賠罪，還唱了一支小曲，跳了一支舞。

　不單擅琴擅詩，還能歌擅舞，元墨覺得言嫵簡直是個完人。

　這種厚遇，原本應該在登門三五次之后才能有，可見言嫵賠罪之誠意。

　元墨不由得寵若驚，十分。

　同時他還發現言嫵一個優點——任何人見了姜九懷的臉不免都要震一下，但言嫵卻是個例外。看姜九懷好像跟看白一或平公公沒有任何差別。

　天下間竟有如此妙人！

　元墨對言嫵可謂是贊不絕口，不釋手。

　平公公和白一則對言嫵頗為不滿。

　因為，區區一名伎，竟要主子又是寫詩又是彈琴才肯下樓，簡直是膽大包天。

　平公公從前在姜家見過言嫵幾面，因著三爺的緣故對言嫵也頗為客氣，這會兒卻是好盡失，決定以后再在姜家看到時，絕不會再給一個好臉。

　對于始作甬者元墨……哼哼，杯酒之間，平公公已經想好了至一百種陷阱，只待元墨進了姜家的大門，就他好看。

　夜已至半，月上中天，畫舫靠岸。

　月心庭就在瘦西湖旁邊，和平京沿江的樂坊一樣，有自家泊船的碼頭。

　夜深沉，姜家的人已經在此等候多時了。

　平公公道：“不早了，主子要不先回？若有興，改日再來也是一樣的。”

　姜九懷頷首，舉步便走。

　元墨道：“姜兄慢走啊，小弟就不送了。”

　姜九懷頓住，回：“你不跟我走？”

　“姜兄莫非忘了小弟下揚州所為何來？”

　除了要買到一位合意的花魁，還要了解了解江南樂坊的行事規矩，不在樂坊里住上一住，了解又從何談起呢？

　客客氣氣地抱拳行禮：“一路上對姜兄多有煩擾，現在既然已經到了揚州，我就不好再麻煩您老人家了，以后就住月心庭吧……”

　白一微微訝異，男寵的去留自然是主子說了算，主子還沒開口，元墨哪兒來的膽子決定自己住在哪里？

　平公公則是心花怒放，老天開眼，這禍害竟然沒有死乞白賴要跟去姜家。

　然而當他看到自家主子的神，還來不及浮現的笑容登時消失了。

　姜九懷盯著元墨，好像一時之間沒聽清楚元墨在說什麼。

　元墨還從來沒有在姜九懷眼中看到這種茫然之，他不是一向都高高在上將一切盡收眼底嗎？

　在這個猝不及防的瞬間，姜九懷好像剝去了那層完堅的外殼，訝異、不敢置信、尷尬、惱怒、不悅……種種緒在他的臉上如走馬燈般閃過。

　元墨驚訝地發現，姜九懷從來沒有比這一瞬更像“人”的時候。

　可惜，這一瞬很快便結束，那些緒轉眼消失無蹤，那張玉雕般的面孔上一片冷淡：“隨你。”

　他轉便走。

　“哎，姜兄！”元墨自后面追來，“姜兄請留步！”

　姜九懷臉上的冰冷微妙地一滯，眸子像是解凍的湖面，和了不。

　不過在停下之際，他又重新板起了臉，淡淡道：“改主意了？你可知道？我最厭惡別人出爾反爾。”

　“不反，不反。”元墨連忙道，“我就是想問問那個……銀票……”

　姜九懷倏然頓住。

　解凍的湖面重新凝堅冰，風雪籠罩大地，姜九懷的臉鐵青。

　就算是瞎子也能看出家大人生氣了，元墨近在咫尺，首當其沖，差點兒被這寒意凍冰。

　心里咬牙，好啊，一提銀票就發火，他果然是想侵吞的錢！

　你可是姜家家主啊！為了幾千兩銀子氣得這樣，至于嗎？

　“那個……您知道的，在樂坊過夜，價錢不低啊……”

　若是旁的東西，也就當場認慫了，但事關錢財，那就得堅貞不屈，百折不撓，頑強地道，“您當日可是說得明明白白的，要用錢的時候問您要，小人可都記著呢。”

　在家主大人的死亡凝視下，饒是元墨愿意為錢捐軀，舌頭也忍不住有點打結：“那、那什麼，你、您剛才不是說最討厭別人出爾反爾嗎？您老人家自己可不能……”

　“閉！”

　姜九懷怒喝，聲音大得讓平公公和白一渾一，雙雙跪了下來。

　元墨看看他倆，再一想，算了，如果跪一跪能拿到錢，那跪又有何妨？于是也跟著跪下了。

　姜九懷看著元墨這低眉順眼跪著的模樣，口急劇起伏，眼中仿佛要噴出火來。

　平公公看得心疼不已。主子是他親手帶大的孩子，他再了解不過。

　今天晚上，主子上畫舫、題詩、奏琴，每一件事都是為元墨而做，而如此紆尊降貴放下段，換來的的結果卻是元墨要跟主子分道揚鑣。

　這不知好歹、忘恩負義、沒良心的東西！

　“聽著。”平公公低聲代白一，“一會兒主子一開口，你就手，麻利些。”以免主子后悔。

　白一凝重地點點頭，握住了袖中的匕首。

　把主子氣到這份上，元墨是難逃一死了。

　他會看在相識一場的份上，給元墨一個痛快。

　元墨雖然還直地跪著，但心中也有點慌了。

　怎麼回事？不就是兩千七百兩銀子嗎？對來說是巨款，但對姜家來說，九牛一都算不上吧？

　再說不是要全拿回來，只不過想要點出來花花而已，他家主大人還不是隨便看著給？

　為什麼他的臉比被人搶了老婆還要難看？難道他上輩子是貔貅，這輩子也是只能進不能出？

　要錢，還是要命？

　這個終極問題又一次擺在了元墨面前。

　元墨一咬牙，做出了決定——

　“小人該死，您老人家一路辛苦，現在夜也深了，小人實在不該再耽誤您老人家的時間！”元墨抬起頭，出一個又誠懇、又燦爛的笑容，“銀票的事以后再說吧，小人在這里恭送您人老人家回府！”

　一面說，非常實在地叩了個頭。

　沒辦法，錢沒了可以再賺，小命沒了，一切都完了。

　姜九懷怔了一下。

　那明凈耀眼的笑容仿佛還停留在眼前，人卻已經五投地俯在他的面前。

　晚風迎面吹來，過襟侵骨，直至心上。

　他終于覺到了深秋的一涼意。

　他已經很久沒有覺到這種涼意了。

　在很早很早以前，被寵的小狗咬傷、被信任的人刺殺、被尊敬的長輩暗算……在旁的小孩還在屁玩耍的時候，他已經知道怎麼樣在心上關起一道厚厚的門，不讓自己多余的溫出去，也不讓外人潛藏的惡意進來。

　是在箭如雨至的涼亭中，在那道影兩張雙臂護在他前的那一刻，關閉許久的厚重心門，發出喑啞的一聲“吱呀”，開啟了一道狹窄的細。

　，照了進來。

　風，吹了進來。

　某個在黑暗中沉寂已久的東西，悄悄地睜開了眼睛。

　涼亭那夜之后，他原本計劃待揚州之事了結，再把元墨找到面前，財帛、土地、職……任其挑選。

　再多都不過分，因為這是忠誠的獎賞。

　但元墨莫名其妙就從水里冒了出來，莫名其妙就來到了他的面前。

　也許是旅途太無聊了吧，也許是元墨太有意思了吧，他完全忘了本來的打算。

　那扇大門一開，再開，長久不曾用的自門中涌出，生疏而笨拙。

　只想著，這個人待他不錯，那麼他也該待這個人好一些。

　他忘了，從前的每一道傷痕，皆是源于這種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