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墨很久沒有宿醉過了，幾乎忘記這種斧頭劈腦殼的頭疼的什麼覺。

　然而還是不得不頂著被劈過的腦殼早起。

　小七進來服侍，對一臉景仰：“二爺您可太厲害了，昨晚上我還以為家主大人要打斷您的。”

　元墨一愣：“他為什麼要打斷我的？”

　“您那麼晚才回來，不知道家主大人等了您多久！”

　元墨吃了一驚，捧著腦袋仔細回憶，腦袋只肯回以一片混的“二爺干了這一杯”，其余的記憶半點也吐不出來。

　哎，想不出來便不想了，反正這兩條尚健在，并沒什麼大問題。

　還有事要辦。

　昨天出門之前，就讓小七備了兩套棉，兩雙棉鞋，并幾件單，這會兒鼓鼓囊囊裝了一只大包袱，扛起來去菜場。

　晨霧還未散盡，元墨終于等到了怪老頭。

　嚴寒已經骨，他上還是一單，腳下還是一雙草鞋，且還是視如空氣，喝完酒，放下酒碗就走。

　“大叔大叔等一等！”

　元墨扛著包袱追上去，怪老頭大步流星的，得一路小跑才能跟得上，一面跑，一面道，“大叔你別跑，你那養魚笈我是無緣了，我明天就要京城，再不會來找你了。”

　說著，把個巨大的包袱往老頭上一砸，“這是給你的，拿著吧。”

　怪老頭大概掂得出包袱里是什麼，微微一愣。

　“大叔啊，你既然會養魚，你就多養一點唄，三天才拎那麼幾條出來，真的只能換一碗酒錢，你平時吃什麼？用什麼？不是我說你，你看你也一大把年紀了，心里好歹也該有點算吧？日子總得好好過才行啊。你多養點魚，每天賣一趟，攢點錢，吃飽穿暖不說，將來說不定還能娶一房媳婦呢……”

　怪老頭臉上終于有了一變化，他的眼睛微微睜圓了，瞪著元墨，像是看著什麼奇怪的東西。

　元墨也發現自己有點啰嗦，但有什麼辦法呢？實在沒見過這麼不會過日子的人。

　嘮叨得差不多，便也住了口，拍拍怪老頭的肩：“我走啦。”

　也不指怪老頭會跟依依惜別，轉就走。

　街上的人熙熙攘攘，走出不遠，背后傳來一個低沉沙啞的聲音：“你跟著我就是為了學養魚？”

　元墨愣愣地回頭，只見怪老頭不知何時跟在了的后。

　十分震驚。

　大叔你不是啞啊？

　城東三十里的地方，有一條小溪，溪水從山頂蜿蜒而下，最后在半山匯一只小水潭。

　小水潭里養了幾條魚。

　元墨想起自己當初居然能追到城西去，真是蠢得可以。

　附近樹高草長，藤蔓與叢林之間出大片大片的瓦礫，斷壁殘垣隨可見，留下了焦黑的痕跡，像是著過一場大火。

　靠著一片殘壁，搭出了兩間茅屋，那顯然就是怪老頭的家了。四下里悄然無聲，荒山野地，最近的鄰居大概是樹上的松鼠。

　這水潭只有五尺見方，清澈見底，統共加起來也養不了幾條魚，元墨又忍不住嘮叨了：“大叔，你可以把魚塘挖大一些嘛。”

　怪老頭像是沒聽見，他站在潭邊，慢慢抬起手掌，然后緩緩向著水面往前推出，“這就是笈。想學嗎？”

　、在哪里？

　元墨看了半天不知道他在干什麼，心里有一種恍然的覺——難怪這位大叔這麼奇怪，原來是腦子不大好……

　怪老頭覺到了同的視線，忍無可忍出聲指明：“看魚。”

　元墨向水面，然后，整個人都呆掉了。

　水面起了一圈圈漣漪，魚兒紛紛往溪流上游，一直往上，一直往上。

　魚、魚躍龍門？

　不過越往上，游的速度便越來越慢，怪老頭的臉也越來越凝重，當他收回手，魚兒們急速順流而，重新回到水潭，四下里奔躥，顯然給嚇得不輕。

　元墨終于明白為什麼別家的魚比不上怪老頭的鮮彈——廢話，誰家的魚會被迫天天跳龍門？

　元墨心的震撼實在難以平復，喃喃道：“這不是養魚的笈，這是武功笈吧？”

　“這套掌法名‘溟海’，水是天下至沉至靜至清至寧之，力有萬鈞，但善弱勢，可化繞指之。若是你愿意留下，長則十年，短則五年，能練到送一條魚逆流而上而不傷及魚，便算略有小了。”

　聽過不江湖傳說，據說有很多前輩高人古怪，擇徒十分嚴苛，一百個人里面能有一百個人鎩羽而歸，只等那第一百零一個有緣人做了一件莫名其妙的小事，忽然就了高人的法眼，學得絕世武功，稱霸江湖。

　元墨萬萬沒想到，這種事竟然是真的。

　而自己居然就是那第一百零一個的幸運兒。

　但是，作為金刀龍王的小弟子，缺的難道是笈嗎？

　缺的是下苦功的毅力啊！

　練武真的好難，這種家掌法更是難上加難，等熬出怪老頭這份功力，頭發都白了，還有幾年好活？稱霸江湖還有什麼意思？

　“你不想學？”怪老頭冷冷問。

　“大叔你這個掌法真的好厲害，但我真的是來學養魚的……”元墨躊躇一下，還是決定實話實說，然后趕猛拍馬屁，“像您這麼有本事的人，一定會有天縱奇材來當您的弟子的！”

　怪老頭看著，像看一個黃金送到手邊卻不撿的傻子。

　良久，他嘆了口氣：“罷了，我原本也沒打算收徒，這一套掌法，只不過是謝你的棉。”

　“不用客氣，兩服花不了多錢。”元墨道，“我知道大冬天穿單是什麼滋味，知道雙腳被凍得麻木是什麼覺，所以也不想讓大叔你凍著……”

　但萬沒想到，人家可不是凍著，人家是功深厚，本不懼寒暑。

　元墨被自己蠢哭了。

　“你是個好孩子。”怪老頭看著，慢慢地道，“那個孩子比你大不了兩歲，只是，他永遠也不可能像你這樣心善……”

　“誰？大叔你的孩子嗎？”

　“我沒有孩子。”怪老頭向那片瓦礫廢墟，“那是我主人家的孩子。”

　“你主人家是……”

　元墨完全沒有刺探的意思，純屬瞎聊天，但怪老頭的臉卻猛然一變，好像被什麼東西刺了一下，冷冷道，“你既不學，可以走了。”

　難道高人們都是這般翻臉比翻書還快的嗎？

　元墨只好默默走人。

　轉之際，忽然聽得腦后風響，反應快，轉抄在手里。

　是一小塊碎掉的五彩琉璃片。

　琉璃是值錢的，但碎這樣，和瓦礫也沒有多大分別了。

　“以后若是有事，拿著它來找我，我允你一件事。”

　原來是信。

　嗯……按江湖傳說，高人一諾值千金，無論多難的事也必然會辦到，比如幫人報仇雪恨或者滅人家滿門什麼的……

　但一個老老實實的樂坊坊主，恐怕這輩子都不會有什麼機會使喚這位高手。

　不過不學掌法已經拂了高人的面子，可不敢再拂第二次，恭恭敬敬將信收進的袋里，“謝大叔！”

　元墨回到姜家，門上的人告訴他：“有位季公子找二爺，一直等不到二爺回來，只得走了。臨走時讓小的轉告二爺，他明日此時再來，請二爺萬勿走開，他有要事與二爺商量。”

　元墨點點頭，季云安找有什麼要事？

　莫非是知道贖了言嫵？

　這點元墨可是早有算。頭可斷，可流，花魁那是萬萬不能放手。

　還未到房門，只見院子里站著幾隊府兵待命，一個個鎧甲森嚴，一不，也不知在這里等了多久。

　姜九懷端坐在房中，見回來，一臉不悅地道：“你還知道回來？”

　這句話的語氣，不知怎地，讓元墨想起了那些久候丈夫不歸的怨婦們。

　“這不明天就要走了嘛，小人出去辦了點事……”

　元墨如今已經很知道怎麼對付不高興的家主大人，上前給姜九懷殷勤地肩，一臉討好，“有勞家主大人久等了，是小人不好，小人給家主大人賠罪，今晚給家主大人做魚鲙怎麼樣？”

　早在挨過來的那一刻，姜九懷就發現自己的臉繃不住了，更何況還在耳邊這樣輕言細語，他的心早就不聽話，一味地下去。

　但家主大人的威嚴還是要支撐，他淡淡地道：“既要做魚鲙，我便帶你去釣魚如何？”

　“現在？”元墨看了看天，已經快到黃昏了，出門天就要黑了吧？

　“雪夜垂釣，也別有一番風味。”姜九懷起，牽起的手，“走吧。”

　府兵見兩人出來，列隊跟隨。

　元墨訝然地看向姜九懷。

　他早就安排好了，一直在等？

　天已經黑了，月亮還沒有升起，天空像一片巨大的玄狐皮，其中點綴著一粒粒金剛石般的星辰，淡淡星灑下來，馬車停在一座涼亭旁。

　元墨跳下馬車，目只見蓑草連天，群山，耳邊傳來嘩嘩的水流聲。

　元墨十分不解，釣魚就釣魚吧，來這荒郊野干嘛？

　姜九懷命府兵在這里等候，元墨提了只燈籠，還想扛兩魚竿，結果姜九懷道：“用不著。”

　不用魚竿怎麼釣魚？元墨越發不解了。

　姜九懷領著走向石灘，風很大，燈籠忽明忽暗，水聲越來越明顯，水汽也漸濃，元墨猜想他們這是走向了江邊。

　果然，出了石堆，眼前豁然開朗，無邊無際的水面躍眼簾，一明月從天邊緩緩升起，銀輝在水上投出粼粼的波，像是無數片琉璃漂浮在水面上，閃爍不定。

　姜九懷回過頭，只見元墨站住腳，看著天邊，眼睛睜得圓圓，一臉呆樣。

　姜九懷角有笑意：“如何？”

　元墨喃喃：“真好看。”

　“怎麼個好看法？”

　這可把元墨難住了。此此景，按說該賦詩一首才對，然而元墨的腦子里俚曲小調一大堆，詩文卻是半句都欠奉，沉良久，道：“特別好看。”

　“比之平江如何？比之瘦西湖又如何？”

　“平江燈火輝煌，好比是雍容高貴的仕，瘦西湖風流蘊藉，好比是清麗俗的歌，這里嘛，”元墨道，“江面無垠，強大，神，麗，只能是天上的仙。”

　姜九懷失笑：“看江河都能想到，果然是好之徒。”

　江風浩，元墨跟著姜九懷走過長長的江岸，原以為可以停下來釣魚了，結果姜九懷步伐輕松，一直往前，沒有停下來的打算。

　長長的江岸在月下無限延，仿佛永遠沒有盡頭，江好大，地好大，天好大。

　而和姜九懷好小。

　明月、江畔、流水、長風……千古以來仿佛有什麼東西在這里盤旋，它們曾經抓住過許多了不起的文人又客，現在又抓住了元墨，元墨心中涌起了一種蒼涼又凄然的。

　要多緣分，才能讓如此渺小的他們，在如此廣大無垠的天地間，在這樣一個夜晚，一前一后地走在這片江水之畔？

　這是元墨從來沒有過的，看著姜九懷的擺在風中翻飛，心里竟然覺得有種細的疼痛。

　今夜是陪他走在這里，一年后呢？十年后呢？二十年后呢？

　當他像今夜一樣走在江邊時，陪在他邊的人，還會是嗎？

　這種覺太陌生了，陌生得讓元墨覺得自己都不像是自己了，連忙甩甩頭，長出一口氣，把這些奇怪的覺全扔到江風里去。

　轉過一道彎，眼前忽然出現了一點燈火。

　一葉扁舟泊在岸邊，隨著江水的起伏微微晃，一盞氣死風燈擱在船頭，有人坐在船上，白鶴氅，面容清峻。

　赫然是姜三爺。

　元墨十分意外，姜三爺這兩天不是應該給桃林居士守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