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冰冷。

　又深又冷。

　拼命往上游，離水面卻越來越遠，好像永遠都不可能浮到它的上面。

　肺里的空氣越來越，越來越，無法控制地張開呼吸，大量的水灌了進來——

　“咳咳咳咳……”

　元墨咳嗽著醒來，猛吸一口氣，然后忍不住深深呼吸。

　第一次知道吐出一口氣之后還能吸下一口氣，原來這麼幸福。

　然后，昨晚的一切才闖進腦海。

　姜三爺……

　那個在背后謀算這一切的人竟然是姜三爺姜長信！

　十五年前，先家主和明璃公主舉火自盡，是姜長信第一個趕到，是姜長信帶走了姜九懷。

　那日在臨風軒，姜長信有意把這個人引向大長公主，但元墨一直認為此人不是嫡系，論嫡庶，家主之位永遠不到這個人，所以他需要一個年的家主當傀儡，需要打著家主的名義，去對抗大長公主。

　可先家主去世而姜九懷尚小的那些年里，真正掌管著的姜家的不就是姜長信嗎？只是他藏得太深，聲名太好，甚至舍得將已經到手的權利還給姜九懷，哪怕是疑心再重的人，也不會想到他上。

　他在等。

　在姜九懷長大后的這些年，他一直在等。

　等著姜九懷發瘋。

　只要姜九懷發瘋，他就可以名正言順接掌姜家——十五年前的姜長信可能不是大長公主的對手，但十五年后的姜長信早已經培植出自己的勢力，足以與大長公主一爭長短。

　他甚至不用爭，家主患惡疾，需要靜心調養，這位名滿天下的江南玉翁會理當所然地臨危命，再度被推舉出來執掌姜家。

　可是因為元墨這個變數，他一次又一次失了。

　于是他用了最后的殺招。

　那讓姜九懷念念不忘、心懷暖意的泛舟垂釣，只不過是一個心布下的殺局，只等時機一到，便能讓姜九懷沉尸水上。

　而這一切和他完然無關。眾所周知，他這幾日剛好在故友墓前追悼，是最后才聞聽噩耗，他說不定還會悲痛絕，然后打著家主報仇雪恨的旗幟，迅速在姜家清除異已，用不了多久，便能徹底掌控姜家。

　這個算盤早在姜九懷上京時，他估計已經在打著了。

　姜九懷死在京城，他悲憤加，查出大長公主的船只剛好在那段時間進京，輕輕松松將謀殺家主的罪名往大長公主上一扣，大長公主就算能為自己洗去罪名，也已經下風，再難與他爭鋒。

　而沒有大長公主，姜其昀又哪里可能是他的對手？

　這盤棋，他已經獨自下了十幾年，每一顆棋子，每一種變化，都已經了然無，算無策。

　不管發生任何意外，他都穩勝券。

　可怕，太可怕。

　一個人心機城府竟然能深到這個地步！

　而姜九懷，就是在這樣一個人邊長大，一次又一次的意外，一次又一次的背叛，將他的生活變了永無止境的殺戮與謀了，終于養心疾。

　姜九懷就在的邊，眼睛閉，陷了昏迷。

　但即使在昏迷中，他也是一手地抓著的手，另一只手死死摳進船側。

　正因為如此，現在才能醒來，才能重新覺呼吸的滋味是多麼好。

　看著他，眼眶酸脹發燙。

　當時在船下，他已經不想活了。

　可是，在漫長的黑夜里，在冰冷的江水里，在無邊無際的波濤中，他死死抓著船，一直沒有松開。

　因為他想要讓活下來

　“阿九，”輕聲喚，一聲又一聲，“阿九，阿九……”

　他想要他“阿九”，之前為什麼不聽呢？為什麼不能多幾聲呢？

　他的生命那麼暗那麼沉那麼冷，只想從這里得到一點和暖，為什麼就那麼吝嗇，一直不肯給呢？

　“阿九，阿九……”

　這兩個字好像是從的心底最深涌出來，帶著一滾燙的熱流，直沖眼眶，自作主張，不問由，奔流而下。

　“阿九你醒醒，你醒醒啊！”

　在很早很早的時候，就知道眼淚是世上最沒用的東西，它并不能旁人可憐，反而會那些欺負的人欺負得更起勁。

　可是現在，守在姜九懷的邊，無法控制自己的聲音，它們被拖了哭腔，沒用的眼淚流了又流，好像要把這些年的份在這一刻補齊。

　這麼多年的日子好像全白活了，在這一刻變了那個最初流落街頭滿心恐懼不知所措的小孩。

　就在的哭聲里，姜九懷微微睜開了眼睛，“阿墨……”

　他的眼神十分虛弱，聲音也是。

　元墨連忙將耳朵湊近他，只聽他道：“別哭……”

　明明他已經醒了，開心得不得了，可不知為什麼，一聽到他說這兩個字，居然又想哭。

　元墨不允許自己這麼沒用！

　出了大大的笑容：“沒有，我才沒哭，剛才是清嗓子呢，你什麼時候見我哭過？”

　朝剛剛升起，照在的笑容上，也照在腮邊的淚珠上，那滴淚仿佛蘊出了五彩的。

　姜九懷神思已經昏沉，在這最后一刻，還能看到這樣的笑容，真好。

　活著，真好。

　“船……”他吃力地出一個字。

　元墨連忙道：“放心，船好好的，還能用，我一定會帶你回去……”

　姜九懷掙扎著搖了搖頭，“不……燒了……”

　元墨一愣。

　這周圍群山環繞，不見人煙，是貨真價實的深山老林，水路是唯一的路，要回姜家，怎麼能燒船？

　然而只一瞬，明白了他的意思。

　姜長信一定會沿江搜尋他們，生要見人，死要見尸。

　真從水路逃，那就是自投羅網，自尋死路。

　留著它在這邊，也會為一個顯眼的靶子，一旦有人找到船，便能找到他們。

　“好，燒，燒，我會燒的。”

　姜九懷神一松，像是放了心，輕聲道：“我死之后，把我……一起……燒了……”

　全所有的力氣耗盡，他再一次閉上了眼睛。

　姜九懷是被熱醒的。

　干熱。

　仿佛有誰把他架在了火上烤。

　這就是……煉獄嗎？

　他睜開眼睛，瞬間又閉上。

　太亮……亮到眼睛刺痛的程度。

　好一會兒，眸子才適應這樣的明亮，然后就看到了口燃燒著的火堆。

　他的眼睛猛然睜大，在他驚呼出聲之前，一個人撲到面前，安一般將他按住：“不怕不怕，這是我點的，天太冷了，沒有火，我們會凍死在這里。”

　這張臉上又是泥，又是灰，但長眉飛揚，眸子瑩亮，是元墨。

　“我沒死？”姜九懷清醒過來，發現自己的聲音十分沙啞。

　“也不看看我是誰，怎麼能讓你死？”元墨笑得一臉爽朗，“小爺我藥書可不是白抄的，就在水邊發現好幾種止清熱的藥材，全給你敷上了。”

　姜九懷愣了愣，看向自己前。

　他的襟敞開，里面出一層又一層的布條，從紋樣看，原屬于他的外袍下擺，現在齊齊整整裹在他的膛上，底下出草藥的苦味。、

　他的臉大變，猛地站了起來。

　作太急，牽傷口，整個人都晃了晃。

　元墨連忙扶住他，他用力甩開了元墨的手。

　他猛地坐了起來，臉變了。

　像是有什麼比火更可怕的東西驅走了他上最后一點，他的臉蒼白無比，眸子冷到極點：“你看到了？”

　元墨頓了一下：“……嗯。”

　他前那道傷口裂開了，傷口被江水泡得發白，已經開始紅腫，所以才導致他高燒。

　解開他的襟為他包扎的時候，終于知道他以前為什麼不讓包扎。

　——除了那道長長的傷口，他的膛幾乎沒有一寸完整的，疤痕像花枝一樣開遍，像是某種詭異的紋。

　“知道是怎麼來的嗎？”姜九懷的聲音里全是寒氣。

　元墨不知道。

　“是火，是十五年前那場大火。”姜九懷看著火堆，火在他的眸子里跳躍，他說得極慢，極慢，好像每一個字都是從記憶最深最深的地方掏出來，“那個傳言是錯的，不是我燒死我的爹娘，而我的爹娘想燒死我。”

　元墨震住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為、為什麼？”

　“呵呵……”姜九懷笑了，笑得蒼涼，笑得瘋狂，“因為我是天地不容的妖，所以誰都想要我死！”

　前布條上迅速滲出一抹鮮紅，像是上天提筆醮著朱砂在他上畫了一筆，可他好像完全覺不到，他的長發披散，火焰為他臉上鍍上了一層妖異的，“元墨，看到了嗎？生我的人，養我的人，幫我的人，害我的人……每一個人，都想要我死！”

　元墨的心像是被誰狠狠住，疼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想的臉一定很難看，因為姜九懷的目落在上，他的眸子一下子變得更加幽深，一步一步走向元墨。

　元墨下意識后退，但山太小了，幾步之后便被到了山壁之間。

　姜九懷端詳著，臉上帶著狂放的笑意：“怕了？怕為什麼還待在這里？你還想做什麼？難不，你還有更好的法子，能讓我死得更特別？”

　“我不是……”

　“住口！”

　姜九懷右手狠狠掐住的脖頸，左手袖口對準了的眉心，“你以為我還會蠢到再相信別人？我數到三，你要麼走，要麼滾！一，二——”

　“我滾。”元墨半點都沒有猶豫，甚至還舉起了雙手，以示順從。

　姜九懷的怒氣消失了，像是鷹收斂了張揚的羽翼，眼中似失，又似釋然，悲喜不甚分明，瘋狂之漸漸消褪，他慢慢地松開，聲音低啞冰冷：“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