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艘船上是幾個水匪，來揚州是為了銷贓。他們以為搜畫舫是為了捉他們，所以驚慌逃躥，屬下已經里里外外搜查過，除了一些贓，沒有任何可疑之。”

　姜家，臨風軒。

　炭火在紅泥爐中微微閃著，爐子上的藥咕咕冒著熱汽，姜長信依然是一派仙風道骨的模樣，聽著奔雷手回稟，“有沒有可能是調虎離山？”

　“屬下在湖上留了不船，且在岸邊嚴布防，別說是個人，就算是只鳥也飛不上岸。”奔雷手道，“其實屬下后來去那獵戶家查了，那獵戶的老母親都說，是那獵戶想錢想瘋了，腦子有點糊涂，若不是為著三爺您的聲名，屬下早就殺了他以儆效尤。”

　害得他們馬不停蹄奔波這麼多天，奔雷手想想就氣。

　姜長信注視著爐火，不說話。

　奔雷手道：“三爺，寒冬臘月，兩個人上都帶著傷，定然是早就尸沉江底了，怎麼可能還活著？”

　姜長信淡淡道：“生要見人，死要見尸，什麼都沒見著，就什麼都有可能。”

　奔雷手低頭應個“是”字，一名江湖高手在門外探了一下頭，喚了聲“雷爺”，奔雷手走過去：“什麼事？”

　那人道：“我等追拿水匪，回程路上，在蘆葦里發現兩死尸，其中一人手上，帶著這個。”

　說著呈上一。

　奔雷手心中一跳，不大敢確定，雙手捧到姜長信面前，“三爺……”

　后面的話不用說了，因為姜長信的目一落在這東西上，眸子立即收，暴發道一道。

　那是一只通漆黑的“手鐲”，遠比一般的手鐲要寬得多，如一件束袖。它通漆黑，閃爍著異樣的流金彩，一層一層機件細合，像一片片龍麟。

　姜長信一把抓起它，翻來覆去飛快看了一遍，厲聲問：“尸首在哪里？”

　那人略有為難，答道：“尸在水里說也有一兩個月了，實在爛得不樣子，就算打撈過來，恐怕也辨認不出來了。”

　一兩個月？

　正是姜九懷落水的時間！

　姜長信的臉迅速和下來：“不妨事，諸位辛苦了，下去領賞吧。”

　奔雷手帶著高手抱拳告退，臨風軒只剩姜長信一個人，開春了，從窗里鉆進來的晚風還是有明顯的寒意。

　但是無妨了，他再也不用裝模作樣睡在這個鬼地方了。

　他所畏懼的只有兩件事，一是姜九懷突然回到府中，調暗衛；二，就是姜九懷手上這件無堅不摧的暗。

　現在，姜家被他守得鐵桶一般，而金麟，也到了他的手上。

　這一定是天命所歸，他苦心布局二十載，終于要得償所愿。

　“哈哈哈哈哈……”臨風軒響起低低的笑聲，姜長信把金麟戴在了自己的手腕上，語氣輕，“你是時候換一個新主人了……”

　元墨忽然醒了。

　睡得一向深，難得這樣突然驚醒。

　原以為是冷醒的，但不是，發現那包袱里的棉不知什麼時候蓋到了的上，上暖洋洋的。

　但邊空空，姜九懷卻不見了。

　難道是和封青殺去姜家了？

　不可能啊，好歹也是個人手，就算打架不管用，也能當個魚餌吸引姜長信的注意力什麼的——姜九懷向來是盡其用，絕不會把這麼大一個人了。

　披著棉出來。

　滿山俱靜，星好像更亮了些，像水一樣，將整個世界浸泡起來。

　找了一陣，在廢墟的最深看到了姜九懷。

　他坐在一塊殘壁下，石中已經布滿青草，他的頭就靠在這片青草上，臉上明明沒有什麼表，整個人看上去卻是疲倦至極。

　這塊地方，是他小時候的床嗎？

　還是從前他最的地方？

　以前那個小姜九懷，是不是也是最這一呢？

　元墨只覺得自己的一顆心微微發疼，輕輕地解下棉，蓋在他上。

　棉猶帶著的溫，一覆上去，姜九懷就睜開了眼睛。

　像是一場遙遠的夢境中醒來，他手抱住了元墨：“阿墨……”將連人帶棉，一起裹進了懷里。

　“阿墨，這里就是蟠璃堂，” 他在這里不知坐了多久，上很涼，聲音也涼涼的，“當年，火就是從這里燒起來的。

　元墨抱他，覺到他被風吹冷的一點點變得溫暖，頭一回，沒有因為過近的距離而張慌，心里面只覺得又是酸楚，又是凄涼。

　很會有這樣的緒，這應該是他的緒，它們沿著相擁在一起的，從他的上爬到了的上。

　冷月在天，星辰無語，長風過境。

　天地間好像只有他們兩個人。

　“那天，他們兩個穿著親時的吉服，父親一手牽著母親，一手抱著我，當時這里所有的燈都亮著，鼎中焚著百合香，空氣里都是濃香，可那麼濃的香，還是不住一奇怪的味道。后來我才知道，那是火油和烈酒混合起來的味道……”

　當時他問過母親，母親卻不答，點燃了一支火把，遞到他的手里，對他說：“懷兒不是很喜歡火嗎？想不想玩？”

　是的，那時他很喜歡火。因為火與世上一切東西都不同，它那麼明亮，那麼溫暖，又那麼好玩，可變煙花，也可以拿來燒封青的胡子或是平福的拂塵。他覺得火是世界最有意思的東西。

　于是他開開心心地接過火把，然后又小心翼翼看了父親一眼。

　父親向來是不許他玩火的，每玩一次就要被訓一次。

　但是那一次，父親沒有訓他，反而還對他說：“去吧，隨便燒什麼都行，高興燒什麼就燒什麼。”

　那時，小小的姜九懷以為自己聽到了這世上最聽的話。

　他真開心啊。

　他最先點燃了帳幔，因為他知道布料燒得最快，然后又點燃了椅子、桌子，它們轟地一下燒了起來，像一個巨人，迅速躥了起來，比他以前燒過的任何東西燒得都要快，都要厲害。

　他十分驚奇，又有點害怕。

　這個時候，父母手牽著手，對他說：“懷兒過來。”

　于是他便跑向他們，忘了手里還舉著火把……

　“他們的服著火了，可是他們好像一點兒也不害怕，一點兒也不疼，他們臉上還帶著笑……我很害怕……很害怕……拼了命往外跑，火很大，我分不清方向，我不記得自己怎麼跑出來的，只記得到都是火……”

　這就是弒父弒母的真相。

　在那場長達半年的昏睡中，這段記憶被他埋進了心底最深，親手鎖上那道厚重的大門。

　后來，他遇到了一個蠢貨，又懵懵懂懂又風風火火，撞開了這扇門。

　元墨抱著他，抱得很，腦袋擱在他的肩上，久久沒有說話，只有肩膀微微抖。

　姜九懷皺了皺眉，拎著的領想讓抬起頭來。

　元墨抱得更了，八爪魚一般，用力搖頭抗拒他的手，有明顯的氣聲。

　“我還沒哭呢，你哭什麼？”姜九懷無奈道，“你什麼時候這麼哭了？”

　元墨也不知道！

　這種時候，明明應該拍拍他的肩膀，告訴他一切都過去了，最好再來壺酒，一醉方休。

　再不然，就學學家里那些姑娘們，們安那些失意的男人，溫款款，輕言細語，平他們心的創傷……對，明明可以像在山時那樣，大聲告訴他，喜歡他，記得這招哄他很管用的。

　可這會兒，心里難，難的整個心像是被人揪住了一樣，那些眼淚仿佛是從心里被出來的，怎麼都止不住。

　的眼淚本就是個不肯聽話的孩子，該哭的時候一滴沒有，不該哭的哇哇不休。

　真他媽丟臉。

　用力吸氣，拼了老命才止住這莫名其妙的痛苦，胡在他肩膀上蹭了蹭眼淚，抬起頭，大聲道：“我明天就陪你殺進姜家！為你父母報仇！”

　“你覺得是姜長信搞的鬼？”

　“不然還有誰？”元墨道，“他們連死的時候都穿著吉服，那是下一世還想做夫妻啊！明明這樣恩，怎麼可能會憑空自盡呢？一定是姜長信做了什麼，也許就像對付你一樣，也給他們用了那種安神香！”

　“有可能。”姜九懷輕聲道，“但就算沒有姜長信，他們也不會善終的。”

　元墨不解：“為什麼？”

　“因為他們一個是姜家的家主，一個是風家的公主，這兩個人結夫妻，就是一個詛咒。姜九懷道，“他們本來就不應該在一起，即使他們強行在一起，他們邊的人也會讓他們反目仇。”

　他們終于找到了解的辦法，那就是一起離開這個世界。

　帶著他們的孩子一起。

　元墨愣了好半晌，才明白了原因。

　天下由風家與姜家共之，明是君臣，暗中卻是平分秋。天下就這麼大，萬事萬，風家多一些，姜家自然就一些，姜家多一些，風家也自然就一些。

　這個矛盾，無可調和。

　兩家的聯姻不管有著怎樣風花雪月的開始，最終都將以痛苦收場。

　“難怪你說，除了風家的公主，娶誰都可以……”元墨喃喃。

　姜九懷將的臉捧在手心，一點一點拭凈上面殘留的淚痕。

　他的作無比輕，好像手底下是塊絕世玉，一個失手便會打得碎。

　“阿墨，你不是風家的公主，這可真是太好了。”

　他的聲音比他的手指還要輕，還要溫。

　元墨心說怎麼可能是風家的公主呢？只是一介草民，跟皇家八竿子都打不著啊，然后才從他的神語氣里悟出一點點不同，試探著道：“阿九……我是男的。”

　我當然不可能是公主！也當然沒有什麼好不好的。

　姜九懷看著，忽然微微一笑：“不用你提醒，我自然知道。”

　“知道就好，知道就好。”元墨松了一口氣。

　知道就不要把和風家公主什麼的相提并論好嗎？

　算了，估且當他是心緒不寧，所以才口不擇言吧。

　認真地想了想，問：“阿九，你準備怎麼混進姜家？有什麼是我能做的？”

　才哭過，的眼睛水汪汪，鼻頭紅紅的，還帶著一鼻音。

　有什麼緒滿滿地漲在姜九懷心間，他輕聲道：“阿墨，你已經在做了。”

　元墨愕然，做什麼了？

　姜九懷發現自己真是太喜歡看這種眼睛微圓圓、圓圓的模樣了。

　還有神采飛揚的模樣。

　眨著眼睛討好的模樣。

　使出小小心計的模樣。

　收到銀票一臉滿足的模樣。

　總而言之，他發現他找不出不喜歡的模樣。

　真好。

　我能這麼喜歡你。

　“我到底做什麼了？”

　元墨非得問個清楚不可，這樣才能做事做得更好啊。

　姜九懷卻沒有回答。

　他了的頭發，裹棉，將抱在懷里。

　你做的事啊，沒有其它任何人能做到，連我自己也不能。

　那就是，讓我想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