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院占地不小，五間重檐歇山的大屋，覆了琉璃明瓦，峻拔陡峭，披映月。

院中仆人不多，除了令容帶著的宋姑和枇杷、紅菱，便只姜姑帶著兩位做活的丫鬟，另有兩名婆子照看堂上屋下的燈火等事。

這會兒夜已深，廊下燈籠已熄，甬道兩側的石燈中尚有昏弱芒。

整個院里，除了東廂房廊下正放窗上厚簾的婆子外，不見半個人影。韓蟄行至屋前，自掀簾進去，繞過四扇繪花鳥的紗屏，就見外間燈火已熄了大半，姜姑同宋姑坐在一，正整理令容的裳。室里人影晃，是令容帶來的那兩個丫鬟，卻不見令容的影。

“夫人呢”他問。

姜姑抬頭見了是他，微覺意外，忙回道：“夫人還在側間瞧書，準備待會就歇下呢。”聲音卻比平常拔高了些，盼著令容能聽見，趕將那食譜放回去。

側間中，令容倒是模糊聽到了的話，卻是左耳進右耳出，半點也沒進心里

正翻著的是一道竹筒蒸山的食譜，用料做法都與從前知道的不同。因瞧得神，心思全撲在上頭，即便聽見姜姑說話，也只當是平常般安排人鋪床，本不曾細想。

是以韓蟄走進側間時，便見還坐在圈椅中，左手書卷，右手茶杯，瞧得認真。

書案旁的燈火比別明亮許多，映照披散在肩的滿頭青，如黑緞亮。姣的側臉神專注，白如玉，眉眼婉轉，年紀雖有限，側面瞧過去竟已有幾分嫵。

上穿的是海棠紅的寢，繡的花樣也是兩枝海棠，因領口微敞，可瞧見前雪白的，出些許抹。順的寢將段勾勒得恰到好，如初綻的花苞，雖不秣麗濃艷，卻令人遐想。

這段還是有點看頭的，韓蟄勾了勾。

燭靜照，全然未察覺有人進來，茶杯湊到邊抿了一口，留下潤痕跡。

握茶杯的手也很好看，如春筍，有纖秀之姿。

韓蟄將這人夜讀圖看罷，負手輕咳一聲。

這咳聲卻如驚雷貫令容耳中，循聲瞧過去，看到昏暗的簾帳旁韓蟄負手而立，墨青的披風尚未去，烏金冠下神淡漠如常，不辨喜怒。深邃的目瞧過來，似乎正落在手中書上。

心中頓不妙，握著茶杯的手一抖，險些灑出來。

令容忙擱下茶杯站起，將食譜掩了放在桌上，“夫君回來了。用過飯了嗎”

“用過了。”韓蟄踱步過來，瞧了那食譜一眼，神微。

令容便聲道：“這食譜寫得有趣，我睡前無事拿來瞧了瞧，還夫君勿怪。”

韓蟄只點了點頭，將那食譜放回書架，道：“今日舅兄來過了”

“嗯，哥哥要赴明年的春試，提早上京來準備。因怕我新婚住不慣，順道來瞧瞧。”

“那你住得慣嗎”韓蟄解了披風，回往間走。

令容想手去接，見他已隨手搭在旁邊椅背上，想是等著姜姑幫忙收拾，便也沒，只含笑道：“金州離京城不遠，風土也相似，況且母親十分照顧，當然住得慣。這些天里，令容很是激。”

韓蟄頷首，也沒再多說，自去間盥洗罷，將寢松松垮垮地穿著，上榻歇息。

屋安靜，韓蟄仰面而睡，呼吸平穩仿佛不打算追究食譜的事。

令容閉目躺了片刻，仍覺得不安。

這人久在錦司，城府既深，心思又難測，面上瞧著風平浪靜，心里還不知是何主意。

今日擅書架還被捉了現行，按姜姑的說法，韓蟄必會生氣。可他卻只字不提，仿若無事，莫不是將不滿攢在心里，過陣子清算

令容稍加思量，便半撐起子來，“前兩日收拾屋子時姜姑曾特地提醒過，說這些事都是夫君用慣的，不好輕易挪，我也沒敢。我知道私自夫君的事，尤其是書架，著實無禮，只是那食譜實在有趣，才會擅自取了來瞧。若有冒犯，還請夫君勿怪，往后我再不敢了。”

說罷，輕咬瓣，面帶歉疚。

韓蟄半抬眼皮，有些詫異地將打量。就見半趴在旁，口的盤扣早已系，唯有滿頭青落下來，襯得容貌愈發致，那張臉上的歉疚不安倒不像是裝出來的。

“你喜歡看食譜”他問。

令容就等他問呢，忙道：“不怕夫君嫌棄笑話，我平常沒旁的喜好，就只瞧食譜，紅菱做出種種飯食來，勞五臟廟。人生苦短，吃喝起居上能夠順遂，于愿已足，旁的事也就不足掛懷。”說罷，垂眸淺笑，赧然之態。

韓蟄“哦”了聲，“姜姑可曾跟你說，擅自我書架的人當如何置”

令容眨了眨眼睛，搖頭。

“左手過，斬斷左手。右手過，斬斷右手。兩手都過”他盯著令容，緩緩道：“一齊斬斷。”

令容聽見，神微變。

“夫君”訥訥開口，想解釋求。

韓蟄瞧著那雙黑白分明的漂亮眸子，將其中驚恐瞧得一清二楚。

他的角了，似是在笑，轉瞬即逝。

“不過你是夫人，自與旁人不同。隨意取用，無需顧忌。睡吧。”他輕描淡寫地說罷，闔了雙眼，隨手從旁邊琉璃碗中了兩粒細珠，揚手撲滅燭火。

屋中霎時暗下來，唯有月從厚實的窗簾中些許，昏暗寧謐。

令容仍保持半撐子的姿勢，片刻后才吐了口氣，輕手輕腳地躺回錦被中。

“多謝夫君。”片刻后，低聲道，角微微翹起。

次日起來，韓蟄暫且得空，同令容一道去楊氏問安。

到得楊氏居住的靜宜院，韓瑤早已到了，上穿著金織錦對襟衫，底下是烏金云繡，腳底下蹬著羊皮小暖靴，打扮得干凈利落，似要出門的樣子。楊氏則是家常裳，發髻中只了支金簪，正同韓瑤站在缸邊，瞧里頭養的烏。

見夫婦二人同來，韓瑤先聲“大哥”，便朝令容笑了笑，不冷不熱。

楊氏卻是“哎喲”一笑，道：“前些天都是令容過來，不見你的蹤影，只當你還忙著，也沒備你的碗筷魚姑，人添一副。”

韓蟄端然問安畢，稍笑意，道：“兒子待會要去外書房見祖父，母親留著用吧。”

“能有什麼十萬火急的事，用了早飯再去。”楊氏行至側間，往桌邊坐下，那上頭擺了火粥，另有麻油甜餅、八珍糕、翠玉豆糕、灌湯籠餅及幾樣致小菜。

丫鬟們盛了粥，擺在各自面前，令容因先前常被留著用早飯，也不拘束，慢慢的吃。

韓蟄本不吃這些甜膩之，見腮幫一鼓一鼓的吃得歡喜，竟也起了些食，用過兩碗粥，還取了四只籠餅吃了。那籠餅是韓瑤吃的，難得楊氏肯做一回，卻被韓蟄搶著吃，氣哼哼的跟楊氏抱怨，說往后只能留令容用飯，不能留大哥來搶。

用罷早飯，韓蟄自去外書房。

韓瑤因邀去赴公主府的賞梅之約，先走了，剩下楊氏跟令容往慶遠堂陪著太夫人坐了會兒，便仍回靜宜院。

這些天相，令容在靜宜院待得久了，便覺楊氏也是喜好吃食的人，每回令容提起有趣的吃食，總能勾得多說幾句話。恰巧今日廚房里有新送來的鲅魚，令容嘗試著提議做道五香熏魚吃，楊氏當即贊同。

靜宜院是韓墨和楊氏居，院寬敞，東角搭了個小小的廚房，里頭只設廚灶臺，一應食材都從大廚房取來，方便又潔凈。

令容雖甚親自下廚，對食譜卻過目不忘，有紅菱在旁幫著，要做菜也不算太難。

待仆婦取來了洗凈的魚，便紅菱切半指寬的薄片，烘得干爽些。灶間有靜宜院的丫鬟照看，令容親自挽袖，將花椒焙干，待出了香味兒，再加蔥姜、桂皮、香葉等佐料，拿小火熬開，盛碗里倒些酒調，熱騰騰的香氣四溢。

小廚房不大，楊氏頗有興致在旁瞧著，聞見撲鼻的香味兒，再打量令容時，眼睛的喜歡幾乎快溢出來了。

鍋里油已燒熱，令容小心翼翼地將一方魚片煎得金黃，撈出放進熏魚中腌著。

剩下的事兒都予紅菱，只等那魚片腌好了，盛給楊氏嘗。

金黃的魚鮮香細膩，外里，楊氏嘗了，笑意更濃。

婆媳倆先回屋中坐著，過了會兒，紅菱將余下的盛來，婆媳倆一品嘗。楊氏還分了小半兒出來，讓姜姑拿給眾人嘗嘗，都連聲夸贊夫人年紀雖還小，卻生得漂亮可人，能在廳堂蘸墨揮毫，也能往廚房烹飪佳肴，這般百里挑一的妙人，何去尋

楊氏自打初見令容時就喜歡，有意照顧，而今更是歡喜，自從珠寶匣中取了串頗珍的珊瑚手釧給令容戴著。因兩人投契，還親自挽著令容的手送到屋門。

這在楊氏跟前是極罕見的。

相府就那麼大，楊氏又有意張揚，事兒便迅速傳開。

先前韓蟄獨自棲于書房時，仆婦丫鬟們還暗自揣測，覺得這夫人門第不高，不太得夫君歡心，意有怠慢拜高踩低，上自皇室宮廷，下至市井民間，哪里不是如此

等這事傳開，風頭就又變了。

太夫人上了年歲，府中務都是楊氏在管，因行事周正和氣，頗得人心。楊氏明擺著疼夫人，旁人還不得看眼行事

楊氏有心之舉，自然也落有心人眼中。

譬如慶遠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