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起了霧,馬車行在道上,偶爾有風拂開簾幕,展眼去,只約能辨出兩側屋宇廓。
車前垂掛兩盞人燈,照映著車前丈許距離。車后是濃黯混沌的霧天。垂簾云紋青波,飄搖漫天大霧中唯一一點鮮活。淡朱車粱滴滴掛掛,珠玉縵穗紛起舞。
清清淺淺小雨下了數日,青石街面,車行不速,緩緩來到宮前。
正是早晚值接時分。陸筠領一隊金吾,正在樓墻巡守。遠遠看見車馬停在廣場前,親隨郭遜向他解釋道:“侯爺,是承安伯府家眷。”
陸筠沒吭聲,他俯瞰那玉石鋪就的廣場地面,霞霧散開,天乍晴,玉石反襯著清晨和的,將其上停駐的車馬和人群也都鍍上一重溫潤的彩。
明箏著命婦朝服,頭戴五翟寶冠,真紅纻大衫,長曳地,前后四名引路宮人簇擁朝貞順門方向而去。
城樓上向下去,婦人影纖細裊娜如畫中走來。翟寬大繁復穿在上,越發襯得薄肩纖臂。
多年宅生涯,將憩榮養,到這個年歲,或是生產催發,或是進補得宜,時下講求玉潤珠圓之福相,卻半點不曾變化……
郭遜見陸筠濃眉鎖,不由一頓,順著他目瞧去,此時只見一個朱背影,漸漸消失在側門夾道之中。“侯爺,可是有何不妥?”
陸筠收回目,指頭在掌心用力扣起,片刻攤開手掌,再細瞧他眉目,適才那風卷云涌的混沌晦暗已消弭無形。
無人知曉,無人打擾。
他將心事小心掩藏,多年來,從不曾稍顯半毫。
明箏和芷薇正在慈寧宮門前等候。
上回宮,還是正月里命婦朝賀,遠遠跪在那些宗室夫人和更尊貴的勛門夫人之后,惠文太后雖一視同仁看了賞,可自始自終沒有單獨與說過半句話。明箏不似外表看來那般云淡風輕,也會張,會擔心出什麼差錯。
約莫過了一炷香時間,宮傳見承安伯夫人小姐覲見。
明箏挽著芷薇的手,稍稍用力的指尖。
梁芷薇比還張,手心出了一重薄汗,走起路來兩打,過明堂不敢去瞧正中高懸的“有歸巢”額匾,眼見宮人掀了側間簾子,梁芷薇屏住呼吸,隨著明箏一道跪下去。
惠文太后正在用茶,一面翹起尾指撥弄著茶末,一面垂目朝明箏后伏跪的姑娘看去。
則矣,太瘦削,穿著天青水,雅致雖,大氣不足。惠文太后在心嘆了聲,目轉向明箏,溫聲道:“粱夫人免禮。”
宮人搬了繡墩來,惠文太后圍繞今早的茶與明箏話起家常。片刻,宮人傳報,說花園筵席已備。
淺淡的春從云層中探出,點點滴滴穿過樹隙灑下。
太后肩輿在前,明箏和其他幾位夫人落后半步,含笑以目示意,安安靜靜穿過掖庭。
肩輿停在轉彎,隨行太監亮出了避牌。
數十步后的宮墻之下,夫人們穿著繁復的朝服跪向青石地面。
——前頭皇帝一行與太后相遇,母子敘話見禮,外命婦按律當予避忌。
陸筠立在孝帝左后方,在孝帝和太后見禮的過程中,他的目不控地在那一片相同品的命婦朝服中找尋自己悉的那一個。
也許是婀娜的姿本就太打眼。
抑或是他將那個影實在描摹了太多太多遍。
已經深深刻進他的骨當中。只是一眼掃去,總會穿越人,一躍至他心間。
命婦之中有人小聲知會,“皇上后那個,就是嘉遠侯……”
明箏下意識微微抬眼,目越過人叢,落在一角妝花袍擺之上。
朝靴一塵不染,小應當是十分修長的。再朝上……那是僭越、不合理數。明箏有些失,這些日子為能幫芷薇和這人搭上線,不知付出多辛勞,用多人脈關系,終于把芷薇送到他面前來。而卻連瞧一瞧這人長相的機會也沒有。
外頭盛傳,嘉遠侯遠戍西疆,威名赫赫,殺氣騰騰,料應是豹頭環眼,壯如牛……明箏一向不信這話,當年淮公主才貌冠絕京都,的骨,怎可能是那副模樣。
前頭孝帝問安畢,溫聲了眾人兩句,陸筠護駕從旁闊道穿行而過,待不見了孝帝背影,眾夫人才從墻腳下站起,跟上太后輦。
惠文太后眉頭微蹙,華蓋遮住,在側臉上投下一片暗影。剛剛若沒瞧錯,那個不近的外孫陸筠,視線落在對面人群中的某個人上,至停留一彈指【注】。
清早承安伯府的小姐來見禮,問答幾句過后,已在心底將此人徹底從備選名冊中劃去。可若是陸筠他自己看上了,該如何?
**
宮參宴,這活計并不輕松。直到坐上回程的馬車,明箏直的背脊才稍稍松懈下來,梁芷薇張得不知說什麼才好,眼地著明箏,希對方能給一個答案。
清早去時太后冷冷淡淡,只與明箏說了幾句話,幾乎沒怎麼理會。可適才在花園,又兩次賜酒過來,——尋常夫人不過得賜一盞,這兩盞酒,不管怎麼猜度,都有深意在里頭。
明箏呷了一口溫茶,含笑了鬢發,“今日表現得很好,太后娘娘瞧似是喜歡你的。”
梁芷薇臉蛋通紅,是適才的酒意發散,也是心里張太過,伏在明箏膝上,啞聲道:“嫂子,我怕……萬一太后娘娘應了,侯爺卻不同意……我這臉往哪放?我又怕,萬一真要和他……我連他是什麼人也不清楚,萬一他好勇斗狠,還打人……哥哥說,他脾氣怪異得很,不要打要殺的。”
說得明箏笑起來,“別聽你哥哥的,侯爺乃是軍中統帥,治軍打仗,自然是要嚴厲些的。我跟娘都打聽過了,侯爺為人正派,憫上恤下,是個好人。至于樣貌……將來若當真說了,不怕見不著。”
明箏安了芷薇,轉頭看向車簾外時,卻是面沉重。
太后不喜,……一個深宮沉浮了大半輩子、喜怒不形于的人,當面表達了不喜之,梁家對太后過往的得罪,可見不淺。
而這一切,仿佛梁家還一無所知。老太太歡歡喜喜盼著攀上嘉遠侯就良緣,梁霄渾渾噩噩還不屑與其為伍。而憑著一腔孤勇將此事運作至此,到底是對是錯,此刻心底一片迷茫。
車馬穿過東長安街,正午民間街市正是繁華時候,商販沿街賣,行人絡繹不絕。承安伯府車前馬后盡是扈擁,人們遠遠看見便會小心避讓。
可偏有個孩子,原在路邊觀,不知給誰推了一把,直栽向街心。
在眾人驚呼、馬匹長嘶、侍衛呼喝萬般急切的一瞬。
只見街心不知從哪里奔出個月白衫的年輕子。
以翩然姿態落街心,以自己弱之軀護住了那險些被馬蹄踐踏的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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