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節過后,蜀地春暖花開,司裕的傷也一日好似一日。旁人都說傷筋骨一百天,但于司裕而言,能從那樣暗的過往走到如今,板絕非尋常人能比,歇過整個冬天后,他其實已行自如。
沈樂容瞧出來了,漸漸不再他用拐杖。
傷勢漸愈后司裕其實已能離開,但兩人都極默契的絕口不提。
沈樂容照舊心三餐起居,司裕不再被病榻拐杖束縛,起初是在出門時看家守院,幫照看晾曬的藥材,后來得了允準,每日便能跟著出去。春日的黑麋山繁花初綻,明春灑遍郊野,迎風走在山野間能令人十分愜意。
司裕已是野鶴之,頗喜歡這春,徜徉其間時,或是山采藥,或是下水魚,全憑沈樂容引路。
采藥的事上他未必如沈樂容擅長,認不出種種稀奇古怪的藥材,下水魚時卻一撈一個準。
沈樂容喜歡瞧他魚時的利落姿,每嘗回來時經過池塘,總要纏著司裕撈上十幾條,而后將最的帶走,余下的放回池塘。這些魚或是燉湯或是清蒸,在的指尖變種種味,腌魚干后帶在上,還能當午飯來充。
兩人漸而悉,朝夕相的煙火氣息里,司裕上那生人勿進的清冷亦漸而消融。
見水浪奔騰的小河時,他會牽著蹚過去,見荊棘布的險坡時,也會劈開阻礙為開路。
隔著春衫薄袖,年的手細瘦卻有力。
沈樂容的目無數次逡巡在他背影,流連在他指尖,卻又不敢太明目張膽,就那麼半遮半掩的與他踏遍山巒。
院里的花都開了,熱鬧又繁麗。
兩人好似結伴而居,誰都不問前路打斷,只靜候沈老歸家,等待老人家尋覓下一個去。
這日從山里采藥回來,還未到傍晚時分。
沈樂容臨走前在灶上煨著湯,這會兒洗了手再做道菜,端出來便可就著夕用飯。待飯飽湯足,司裕極有眼力的去廚房收拾鍋碗,自管打了盆清水,混同灶間燒的熱水拎進去,愜意地沐浴梳洗。而后穿,將半的頭發披散在肩上,出了屋門。
夕已傾,天際晚霞絢爛。
躺在屋檐下的搖椅,目便是黛青的山巒,與極遠如墨潑就的烏云渾然一。
微涼的晚風里,草木和籬笆墻都憑添風姿,是塵世之外別樣的安寧閑逸。
著遠,隨口喚他,“司裕。”
“嗯?”司裕躺在厚草地,里叼著草,布勾勒出勁瘦子,仍是睥睨橫行的絕世年,卻已不復舊日孤僻。
沈樂容笑了笑,沒說話。
司裕偏頭瞧一眼,看到青在靠枕上鋪開,雪的春衫隨風輕曳,袖口至肘彎,出的小臂被枕在腦后,目只覺烏發雪。
其實很漂亮。
雖無名貴奪目的錦玉飾,卻在蜀地山水里養出了白干凈的,眉眼亦致秀。
初識時拎著尖刀兇神惡煞的模樣已然遠去,有著尋常貪玩鬧的子,會在魚時故意往他上濺水花,在他不經意時故意扮鬼臉嚇唬。但比起閨中弱質,看慣病苦折磨,有著治病救人的仁善心腸,也有著嘗過冷暖后的通與堅韌。
上鋒銳逞強不饒人,實則最是心,也極會察旁人的緒,或笑或鬧的,獨自撐起一方小小的天地。
此刻枕手天,角噙了笑意。
仿佛只要確信他仍在邊,哪怕不說話,就這麼躺著,都能讓心緒極佳。
司裕喜歡躺在院里跟一道看月升日落,此刻亦覺愜意舒適,見沒了后文,便保持側頭躺著的姿勢,目一時落在的側臉,一時挪向漸臨的月。好半天,才又想起什麼,道:“藥還沒晾。”
“是呀,差點忘了。”
沈樂容嘀咕了聲,躺著沒。
司裕坐起,將白日里采藥用的背包拿過來,順道端來一壺溫茶。
沈樂容這會兒也起來了,喝杯茶醒醒神,將藥材都倒在地上后借著初升的月慢慢挑揀,讓司裕去打理花圃。
臨近日,月亮若銀輝。
山里仍有鳥蟲輕鳴,倆人借著月各自做事,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等花圃修完,沈樂容的藥材也快差不多了,有需要清洗的,便讓司裕從井里打了水,在盆中輕輕洗。
清涼的水過指尖,溢出盆沿,被沈樂容捧在掌心潑向司裕,揚起細碎的水花。
沈老背著包袱回來,便聽到陣陣笑聲。
輕快又愉悅,清脆而悅耳。
他連日趕路后未修儀容,頭發拿布巾束起,胡子有點蓬蓬的,腰上別了個酒葫蘆,乍一眼瞧著,就是個四海為家的小老頭。聽到笑聲后,他駐足片刻,辨出院里不止有小徒弟,還摻雜了年的悶聲低笑,不由眼底一亮,推門而。
小院里,沈樂容正往司裕上潑水。
年人滿都是力氣,一口氣將木盆木桶都打滿了水,這會兒用不完,任由肆意揮霍。司裕先前左躲右閃,半滴水都沒讓沾,聽到外頭的腳步時稍稍分神,被沈樂容逮著機會潑口,得逞后放肆而笑。
素月清輝下,院中有的熱鬧。
沈老靠著門框,抱臂而笑。
司裕猜得他的份,因是頭回見面不甚悉,躲過井水后不自覺斂了淡笑,眉眼清俊而安靜,站穩的姿如青竹勁拔。
旁邊沈樂容見狀,后知后覺地隨著他視線過去,就見沈老笑瞇瞇站在那里,上有點邋遢,神卻是矍鑠。
的眉間驟然涌起驚喜,“師父!”
“嘿,原本還擔心你獨自守在家里無趣,原來玩得這麼熱鬧!這小子哪來的?”沈老隨手將隨的小包袱丟向石桌,目落在司裕上迅速打量。
瞧著那清爽利落的姿容貌,老人家心里暗生滿意,覷向笑意嫣然的小徒弟時,不自覺便帶了些吾家有初長的得意和欣。
沈樂容哪會瞧不出來?
來黑麋山之前,師父已好幾次提過的年紀婚事,雖沒半點催促之意,卻是時刻記掛著的。如今他兩眼一瞇出這副神,鬼都知道心里打的是什麼算盤。
耳梢微紅,卻不敢流心事,只挽著師父往里走,“他司裕,去年冬天摔斷了腳,在這里養傷的。”
“你都給他治好了?”
“那是自然!”沈樂容微微得意,拿手指著司裕比劃了下,“從頭到腳,哪哪兒都是傷,如今沒留半點兒病。”
“這麼說是已痊愈了?”
他只是隨口一問,沈樂容卻忽然神微頓。知道年時坎坷,心思冷傲而敏,怕大大咧咧的師父哪句話說說過頭了,捅破那層窗戶紙,讓年生出離去之心,便含糊未應,只請司裕幫著倒杯茶,同沈老細說司裕當時的傷勢。
沈老聽罷,幾乎目瞪口呆。
這輩子行醫救人無數,他見過的傷患數不勝數,卻從未見過司裕這樣的。明明摔得都已經半死不活、筋骨皆傷了,卻能那麼快傷愈恢復,甚至還在骨傷未愈時逞強跑,仿佛半點不怕疼痛似的。
他“嘖嘖”地嘆息著,抬目重新打量司裕,口中道:“年輕人這麼勇猛,又摔出那麼重的傷,倒是難得一見。你該留著的慢慢治,好歹等我回來開個眼界。”
沈樂容聞言嗔笑,“多傷一日就得多難一日,哪有你這樣當郎中的!”
沈老樂呵呵的,催做魚湯給他接風。
司裕聞言,不待招呼,便自覺出了屋子,將兩人捉回來養在小池子的魚撈一條上來洗剝。
聽著里頭的師徒笑談,覺得沈老有趣。
他那傷確實極重,換旁人怕是早就沒命了。先前沈樂容也好幾次說頭回見著這麼重的傷,亦為醫好了他而頗為得意。
不過這小老頭一去數月,若真等他回來,不消沈樂容出手救治,自己都能痊愈了。
該真是異想天開。
……
沈老說話雖不太正經,心腸卻很好。
見小徒弟半遮半掩,芳心初,他很識趣地沒多探問,只以師徒倆采藥的時候常會跋山涉水、臨險境,需要個幫手為由,勸司裕多住一陣。為免愫暗生的孩子們尷尬,還沒心沒肺地調侃,說司裕若能多待半年,把瘍醫的本事學全了,往后再摔斷也能門路。
司裕失笑,便仍留在師徒倆邊。
春漸老時,三人已將黑麋山外圍踏遍,只剩里頭最險要的幾座山谷險峰沒去過。
據當地人說,那些峭壁上其實生了珍稀貴重的藥草,大約是氣候水土與別迥異,藥淺烈也各有不同,還有些草藥是別沒有的,世所見。很久之前,據說曾有軍高手來次覓藥,借此的藥材解了奇毒,救過皇家人的命,還被太醫載醫書。
只可惜懸崖深谷實在兇險,軍高手都折進去了不,尋常人更難踏足。幾十年前曾有醫家試圖探路尋藥,卻最終葬其中有去無回。后來兇險之名傳開,哪怕最膽大的采藥人都沒敢去那里深究過。
沈樂容師徒倆心向往之,忍不住去瞧瞧。
走到那附近時,卻只能而興嘆。
比起黑麋山外圍悅目溫的青山秀水,這地方山谷極深,峭壁峻拔,刀削斧劈似的,極難攀緣。便是走遍險路的山中獵戶都對此而卻步,憑師徒倆的能耐,更是半步都不敢往前邁了。
沈老深以為憾,又垂涎傳聞中的珍惜藥材,流連著不舍得離去。沈樂容雖不似他癡迷,到底也暗生貪,放目打量時,羨慕幾乎溢出眼底。
司裕臨風而立,布隨風鼓。
“想進去試試?”他問。
沈樂容點頭,“據說這里頭有幾位藥,是外頭很難見到的。可惜這地兒太險,只能遠遠瞧瞧罷了。”
說話間,語氣盡是憾。
司裕瞥了眼遠懸崖,又側頭覷,“長什麼模樣?我去看看。”
頗隨意的語氣,好似能手到擒來。
沈樂容遲疑了下,還未開口,旁邊沈老已笑著調侃道:“小子,這地方可是軍高手都有去無回的,一個不慎跌下去,說也是碎骨。咱們瞧瞧也就罷了,真把命搭進去,樂容可就白忙活了。”
“是呀,眼饞一下也就罷了,不必去冒險,沒得傷了自己。”沈樂容想起他剛來時半死不活的樣子,只覺心有余悸,便跟著勸。
司裕卻挑了挑角。
下一瞬,年忽然飛竄而出,姿幾個起落便已到了遠,迅如離弦之箭,卻又無聲無息得如同鬼魅。遠林深木茂,他踩著樹梢如風掠過,漸而沒樹影。好半晌后,最近的那峭壁上,忽而有道影游弋而過,雖隔得頗遠,憑著那淺灰的衫和悉的作,一眼就能辨認出來。
沈樂容瞧著悉的年,幾乎瞠目結舌。
“那是……司裕?”
“好像是?”沈老也被驚得呆住,生恐是瞧錯了,抬手了眼睛,瞇兒過去,口中喃喃道:“真的是他!”
說著話,與沈樂容相顧詫然。
師徒倆都知道司裕來歷不凡,耳力手也異乎常人,卻未料他竟有這般本事。那地方險要之極,據說十個軍高手進去,也只能有一個全須全尾的出來,他方才飄然離去,此刻游走在峭壁上,遠遠瞧著仿若閑庭信步,分毫不,竟似比軍高手還厲害。
山風陣陣拂過,師徒倆半晌無言。
直到司裕折返回,姿沒遠的濃樹冠,沈老才磕磕地道:“樂容啊,你這是撿到高手了。”
“是、是吧。”
沈樂容也覺不可置信,回想司裕方才飄然而去的背影,又有些暈乎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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