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滿在滿屋子笑中跑出會議室,跑過來接起電話,一邊啼笑皆非,對著慢悠悠若無其事的小姑娘說了句:「這小孩!」
「怎麼啦?」電話里姚志華問。
「你閨。」江滿就跟他講剛才的事兒,說你閨,大人似的,跑去會議室喊江滿同志接電話。
姚志華:「哈哈哈哈哈哈……」
「你還笑,還不都是跟你學的!」江滿好笑搖頭,「打電話什麼事兒?」
「我分配的事。」姚志華說。
得虧剛被閨逗得好心,姚志華略帶憾地哎了一聲,說他留校的事兒黃了。
「不是差不多都定了嗎?」江滿忙問。
不是自己吹,姚志華大學這四年,表現大約是的確不俗,績不錯,還發表了好多篇小說,中篇小說《心墳》更是頗影響,也有幾篇發表的文學評論,妥妥混了個青年作家的名頭。
怎麼黃了?提起這事姚志華就呵呵了。幾個教授導師都支持他,他們這一屆中文系兩個留校名額,系裡討論推薦的是他和同系一個生,結果報上去,姚志華的名字變了另一個姓孟的男生。
「背後有人唄,告啊。」江滿口而出,還不是姚志華農村來的,什麼背景人脈都沒有。
「告什麼呀。」姚志華說,「學習績差不多,我比他強點兒,他績也不差,我發表的東西比他多,名聲影響肯定比他大。他呢滬城本地人,發表過兩篇報紙文章,學校領導支持,說政治覺悟高。」
他拿這事折騰,豈不了政治覺悟低了。
「所以打電話跟你商量一下,我現在面臨畢業分配選擇。」姚志華說。
因為留校的事,系裡導師大約就對他有些彌補心理,在畢業分配上算是有心照顧他,所以姚志華現在打電話找江滿商量,是選擇去中西部某個省會城市,還是去南方某省的藍城。
「你自己的想法呢?」江滿想了想,「要單論地方,藍城肯定比那個西部省會強。」將來城市發展也會更好,這一點江滿很清楚。
「我也這麼想,就是……」姚志華頓了頓,「都遠的,怕你們去了不適應。其實我也可以要求回原籍,比如分到永城,可是我不太想留在老家。」
「我也不贊你回原籍。」江滿說。永城,不管跟哪個比,在看來都不如另外兩個選擇,直接排除。
至於適不適應的問題,笑道:「這個你倒是瞎擔心,你瞅瞅你閨,我估計比你適應能力還強呢。」
「那行,我去給教授回個話。」
「哪天回來啊,行李多就盡量走郵局。」江滿問道,「那你是先去藍城,還是先回來一趟?」
「當然先回去啊。」姚志華笑道,「最要的,不得回家帶上老婆孩子嗎?這邊我也沒多行李,也就是鋪蓋服,然後就是書,書籍一類我先放這兒,等去了藍城,再讓這邊的同學給我寄過去。」
江滿剛準備掛上電話,又聽見姚志華哎了一聲,囑咐道:「估計我農曆十四到家,好吃的好喝的多給我準備點啊,那個辣豆醬、小蘿蔔乾、大包子、菠菜豬油渣的燙麵包子,裡邊最好再放點兒條,還有那個干扁豆皮燉……」
這個吃貨。江滿放下電話,搖頭失笑。
這年代的大學生,妥妥的天之驕子,雖然沒能留校是個憾,可分配到哪兒也不擔心前程。
江滿其實對「去哪兒」沒有什麼執念,去哪兒也能混得很好,更加沒有什麼「故土難離」的想法,哪裡算是的故土啊,姚家村排除老姚家,鄉里鄉親日子是田園,幾年下來也該呆夠了。
於是對接下來的生活還期待。放下電話,抱著暢暢說,爸爸媽媽要帶你搬去一個能經常去大海邊玩的地方了。
小姑娘這兩年被帶著東跑西跑,也算見過世面的,對搬家這個詞沒啥覺。
臘月十四,姚志華回到家中,便開始可著勁兒殺、殺鴨子吃,要搬走了,爭取這個春節把家裡的一大群鴨都吃完。大冬天他自己不敢下水,便沒事騎個自行車跑去水庫買魚,紅燒野雜魚,幾乎隔天就燉一盆。
所以這一個年關吃的,整天鴨魚,以至於家裡的和鴨子們,看見姚志華就跑。
因為恢復高考的特殊時間,是在77年底,姚志華這一屆學生就為了特殊一屆在冬季畢業分配的學生。
肖秀玲打電話來,說姚志華要分配了啊,去藍城,好像離我們又近點兒了。
近什麼呀,江滿心說,地理距離是近了一點兒,還隔著省呢。
「你們今年過年不回來了?」
「不回去了,沒辦法。」肖秀玲道,「楊楊正在生氣呢,撅得都能拴驢了,他爸正在哄。」
沒法子,這年代也沒有春節小長假,陸安平工作忙,也不好請那麼長時間假,讓肖秀玲帶著楊楊娘兒倆回去過年,他又萬萬不能放心。那麼遠路,肖秀玲暈車,一路都得他照顧。
「讓暢暢跟我說句話。」
江滿一聽,便把暢暢過來:「暢暢,快來,大姨要跟你打電話啦。」
小姑娘聽了,慢悠悠放下玩走過來。人小,肖秀玲搬走這都一年了,秋天村裡裝上電話,肖秀玲打過來兩回,也暢暢接過電話,小姑娘裡乖巧「大姨、楊楊哥哥」,其實看樣子都不太想得不起來了。
「大姨。」暢暢甜甜地了一聲。
「哎,暢暢真乖,大姨可想你了呢。」然後聽見電話里肖秀玲喊,楊楊楊楊,快來快來,小妹妹找你接電話。
電話被接起來,喂了一聲:「暢暢,我是哥哥。」
「楊楊哥哥。」小姑娘甜甜又了一聲,傻樂呵地看著媽媽,那小眼神就是:我都過了,可以去玩兒了嗎。
江滿心說,小沒良心的,你大姨和楊楊哥哥剛給你寄來一箱子好吃好玩的呢,瀛縣那邊當地的土特產,乾果、果脯,還有新玩,還有一頂頗民俗風的花帽子。
「你跟楊楊哥哥說,「江滿在耳邊小聲教,」好好吃飯,好好聽話,好好學習,過年要跟爸爸媽媽高高興興的。」
江滿說一句,小姑娘就學舌一句,聲氣地說著大人話,電話那端小陸楊大概被一本正經的小人口氣逗樂了,笑了起來。
完了江滿又跟肖秀玲說了幾句,約定等到大年二十九,讓肖大叔、肖大嬸來等著,肖秀玲給爹娘打電話過來。
然後就是拜年,辭行。回娘家送年禮,約了江穀雨一家三口一起去的,跟江老爹說要搬走了。
姚志華琢磨以後逢年過節都不一定回來了,給江老爹塞了二十塊錢,結果一出門江穀雨就撇著說,姐夫你給他錢還不如給他買包煙呢,你信不信,一轉臉他估計就給大嫂了。
年前姚志華回老宅,姚香香過年又沒回來,姚志華就問了一句,說結婚嫁人都半年了,家裡連個人影子都沒見著,到底怎麼回事兒?
「不是工作忙嗎。」姚老太說,「工作忙,又有喜了,懷著孕呢,那麼遠路你讓咋回來?你不是難為嗎?」
「當我沒問,您覺得合適就行。」姚志華忍不住刺了他娘一句。
一提他分配的事,姚老太便嘀嘀咕咕地數落他,咋分去藍城了,那麼遠,家裡有事也指不上。要是近點兒,有個啥事家裡還能沾上。
「你就不能跟你們學校說一下,故土難離,回家來多好,給你分那麼遠,比如分到咱們縣城吧,永城更好,你當個什麼職有面子了,家裡都能沾照應,你哥、你侄子們也能有個好出路。去那麼遠,家裡都指靠不上了。」
「娘,國家需要,那是我能說了算的?」姚志華對他娘反正也習慣了。
倒是姚老頭囑咐了幾句,說什麼好好工作,常回家看看之類的。
姚老大去年沒報名當加工戶,這一年便眼睜睜看著村裡家家掙錢,有了錢,整個姚家村過年都喜氣洋洋的,連年初一的鞭炮聲都比往年更響亮了,噼里啪啦響個沒完,弄得姚老大兩口子心裡貓爪子撓似的。
姚老大湊過來問:「老三,你媳婦弄個公司,連工資帶分紅,這一年得賺不錢吧?」
「應該吧,我沒細問。」姚志華道。
「老三,你借我點錢,你看高產都該娶媳婦了,沒錢啊。」
姚志華就問:「借多?」
「有多借多。」姚老大說,「我預備給高產定親娶媳婦用,高升也不小了呢,你也知道,我家裡困難,三個兒子。」
姚志華一聽,有多借多,登時就不想理他了。
其實姚志華這個人,心腸好是真的,心,重,姚老大要說借個十塊二十,還是多,姚志華沒準還考慮一下,反正他經濟條件好,江滿也從來也不計較錢的事。
可是姚志華心不等於傻啊。
「大哥你看,我剛畢業,一分錢工資還沒掙呢。」姚志華慢吞吞說道,「過完年,我就得去藍城工作了,千里迢迢人生地不,連安家費都得花我媳婦的,一個人賺錢養家,這個節骨眼我們也不寬裕,你讓我開口跟幫你借錢?」
「老三,那不是,你們日子好嗎。」姚老大嚅嚅,「我聽說,你媳婦分紅就得有上千塊。」
姚志華心說,你打聽得倒清楚,沒法子,路子好掙錢快,這分紅還是在公司幫村裡通電、留足了公司發展資金的基礎上。
他笑笑說:「可能吧,我真沒細問,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大學四年,一分錢不賺,還得我媳婦養我呢,車費零花都是給我,我一個大男人,一個人家掙了錢,你讓我再跟後邊要?我可沒那個臉。」
姚老大被堵得老半天沒說話,停了一會兒再接再厲:「那你……你搬那麼遠,家裡東西啥的帶不走的,都給我唄?你那個自行車,反正那麼遠路也不能帶上,正好你給我,高產、高升大了,出個門也好騎騎。」
他這話一出來,別說姚志華,連老二姚志軍都側頭瞥了他一眼,還真是會見針啊。
姚志華心說,家裡那些桌椅板凳舊傢,用了這麼多年,本來也不當好東西,也沒法帶,江滿都隨口就允給誰了。至於家裡的一個「大件」自行車——
「大哥你這話早說呀。」姚志華笑道,「我那個自行車,送給暢暢小姨了,上班騎。」
真話。江穀雨原本住的離上班的供銷商場也就步行五分鐘,家裡自行車小劉騎的多,大多數就走著上班。
家裡的自行車還大半新呢,江滿就說送給穀雨得了。
「老三吶,你自行車不給自家人,你送給你小姨子?」姚老大一直被堵著,堵得難,終於找了個由頭,氣道,「老三,咱們是親兄弟吧,一個娘生的,你還知道你姓姚啊,高產、高升是你親侄子不?你好好一個自行車,不給你親侄子騎,你給個二姓旁人小姨子?」
「誰是二姓旁人?」姚志華也火了,脖子一梗,「來來來你跟我說說,什麼二姓旁人?我們家暢暢生下來,沒人管沒人問的,前前後後都是小姨照顧,伺候江滿坐月子,伺候大人孩子,要沒小姨,娘兒倆還不知道沒死呢,也沒見誰去幫忙照顧一下。一個自行車,江滿買的,想給誰給誰,誰管得著嗎?」
姚志國堵得半天接不出話來。
「一個個的,一年到頭不著我的家,到我跟前就吵吵。」姚老太氣得罵,想要尋死覓活折騰一下,又怕大過年咒著自己,只好指著兒子們罵,「忘本東西,不孝順的玩意兒,白養了你們這些白眼狼了!」
姚志華:「大哥你看,你又惹娘生氣了吧。」
姚老頭:「老三啊,你別惱,你大哥也沒有壞心,你們終究是親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