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橋鎮并不大,小廝找過來時，陳廷鑒正在鎮南積水最深的地方安百姓。

得知家中出了事，連最穩重的長子也要他在這個節骨眼回去,陳廷鑒只好對里正道：“這邊先給你了,我回去一趟。”

里正躬賠笑：“閣老盡管放心，這種小陣仗，咱們鎮上的百姓都見怪不怪了。”

陳廷鑒頷首,帶上小廝匆匆往家里走，路上但凡遇見百姓朝他行禮,他都謙恭地回禮,毫無威。

百姓太熱,陳廷鑒耽誤了些功夫,等他回到陳宅，就見自家老三在門口候著。

陳廷鑒神一凜：“出了何事？”

陳孝宗眼圈泛紅,將四弟意外拾到齊氏的賬本并發現齊氏暗中斂財一事簡略道來，重點是那兩支老參。

陳廷鑒本來沒什麼表,仿佛并不意外齊氏會行如此勾當，可聽到后面，他攥了手。

“進去吧。”

沒看兒子，陳廷鑒抬首向前，朝院走去。

主宅的第二進院,正中就是陳家祠堂。

關系到老太太的死，孫氏做主將東院一家人都帶到了祠堂,包括他們大房一家，除了華這個份尊貴的兒媳婦以及大郎等孫輩,其他人都在。

陳廷鑒一出現，孫氏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原本跪在祖宗牌位前低頭泣的陳廷實則膝行著往外移去，面朝兄長涕淚橫流：“大哥，我沒用，我對不起你，更對不起咱們老娘！”

陳廷鑒先瞧見了他高高腫起的半邊臉，皺眉道：“誰打的？”

陳廷實哭得睜不開眼睛：“我該打，大哥，你也打我一頓吧！”

陳廷鑒呵斥道：“哭哭啼啼何統，你先起來說話！”

兄威、威一起下來，陳廷實全抖，拿袖子胡抹抹臉，低著頭站了起來。

陳廷鑒走到孫氏旁邊的主位，轉坐下，目依次掃過涇渭分明的兩房人，在披頭散發的齊氏、面無表的四子上微微停頓后，陳廷鑒再次看向陳廷實：“你的臉，誰打的？”

陳廷實不肯說。

“他……”

“我打的。”

就在陳繼宗恨恨地抬手指認時，陳敬宗也上前一步，主認領了這“功勞”。

陳廷鑒沉了臉，怒喝道：“為侄子竟然敢毆打親叔，還不給我跪下！”

陳敬宗回了一聲冷笑。

反倒是本就站不直的陳廷實撲通跪下了，流淚道：“大哥別怪敬宗，是我害死了娘，我該打！”

陳廷鑒：“你害死娘，可有證據？就算有證據，你是長輩，該罰也該我這個做哥哥的罰，他算什麼東西？”

陳廷實不敢頂，頹廢地低下頭。

陳廷鑒見兒子還站著不，抬手就是一拍桌子：“你……”

“老爺，老夫人，公主來了。”

守在祠堂門口的管事瞧見由丫鬟扶著拐進院子的公主，匆忙朝里面通傳道。

在閣老的威懾下過分安靜的祠堂終于響起一些料挲的聲響，乃是眾人不約而同地轉看向門外。

陳廷鑒更是迅速離座，當先去外面迎接公主。

陳敬宗沒，只是側過，視線越過前面高矮不低的家人，落到了踏水而來的華上。

此時陳宅大部分的院子里都還積著水，好在水不深，華穿著一雙尺高的雨屐，不不慢地走著。朝云扶著的手走在左側，朝月在后面提著的擺。

外面多百姓正在泥濘里奔波，唯獨這個公主，依然姿態萬千、貴氣十足，就連腳上的雨屐，也是珍貴的狐皮鞋面、棠木底托。

那雙清冷的眼，更是帶著天生的倨傲。

陳敬宗直直地看著。

華只是緩緩行來，誰也沒看。

“怪臣治家不嚴，出了丑事，驚擾了公主。”陳廷鑒躬請罪道。

華雖然敬重這位公爹，該擺架子的時候還是要擺，淡淡道：“父親免禮。若只是陳家宅之事，兒媳不必過來，可二房一家借著您的聲名貪污賄，若證據確鑿便是違了國法，我為皇室公主，不得不替父皇監管。”

陳廷鑒雙肩垂得更低：“公主所言甚是，臣正要審理此事，請公主上座。”

華頷首，從公爹婆母邊經過，率先進了祠堂。

孫氏將自己的座位讓給兒媳，站到丈夫旁。

眾人各歸各位，華對陳廷鑒道：“兒媳不懂如何斷案，父親乃是閣老，您繼續審理就是。”

陳廷鑒點點頭，目落回站得比竹子還直的四子上。

公主不在，兒子只是他的兒子，他該罰就罰，可公主在此，他再堅持讓兒子跪下，公主面上也無。

陳廷鑒改口問：“賬本在哪？”

孫氏一直收著，馬上遞與他。

陳廷鑒翻看一遍，問兒子：“這個賬本，你從何得來？”

這種廢話，陳敬宗懶得回答。

陳伯宗恭聲替父親解釋了經過。

狀元郎聲音清朗又低沉斂，稱呼上依然保留著對叔嬸的敬重，本就是容貌俊朗之人，又如此端方持重，很難不令人欣賞。

華幽幽地多看了兩眼，因為兄弟倆站得太近，的余不可避免地掃到了陳敬宗。

陳敬宗將面對老頭子的不屑投了過來。

華：……

陳廷鑒再問齊氏：“弟妹，你可承認這賬本是你所有？”

齊氏長發凌，只出半張滿是泥污的臉，就在在心里盤算是否還有轉機的時候，陳廷鑒冷聲道：“不是你的，弟妹大可否認，可就算你否認了，我也會派人按照里面的賬目分別去與所涉之人一一對質，包括那兩顆老參，既能賣出去，就一定能找到買主。”

齊氏心底那一點點奢，頓時被這盆冷水澆得干干凈凈。

一副任殺任剮的死人樣，陳廷實悔恨加，哭道：“大哥還審什麼，都是做的，您按照律法置就是！還有我，我也有罪，我錯信毒婦害死了娘，您連我一起罰吧！”

陳廷鑒：“總要認罪才。”

這時，派去搜查東院的護衛們抬著一個箱籠回來了，擺到祠堂中間。

護衛首領道：“老爺，這箱籠是從齊氏的小庫房搜到的，上面掛了鎖，問過那邊的丫鬟，說是鑰匙在齊氏手里，只有能打開此箱。”

陳廷實一聽，立即撲到齊氏上，不顧眾目睽睽都在看著，強行從齊氏的領口抓出一個紅繩。

有人喜歡戴玉佛，有人喜歡戴玉觀音，齊氏佩戴的卻是一把銅鑰匙！

“我本不知道有這個箱籠，第一次看見戴這鑰匙，跟我說是從寺里到的有緣，大師開過的，我竟然也信了！”

攥著那把鑰匙，陳廷實又是哭又是笑，充滿了對自己的嘲諷。

護衛首領接過鑰匙，打開箱籠。

羅玉燕實在好奇，一邊扶著肚子一邊跟著丈夫往前面走了幾步，探頭一瞧，頓時被里面的金銀翡翠以及一疊銀票晃了眼睛！

銀票上有錢莊標記，翡翠等也能分別與賬本上的某些條目對上。

如此，齊氏私自收賄賂的罪名已經落實！

陳廷鑒不用再給二弟任何面子，沉著臉吩咐護衛：“將東院所有管事下人押到柴房，伯宗，你去審問他們，勢必查出齊氏所有同黨。”

陳伯宗之前在京城大理寺當差，由他審問再合適不過。

陳伯宗離開后，陳廷鑒看向跪在面前不停請罪的親弟弟，眼眶一紅，忽然離席，起擺，對著他跪了下去。

陳廷實呆住了！

陳孝宗更是沖過去要扶起親爹。

陳廷鑒揮開他的手，也不許其他人來扶，只看著親弟弟落下淚來：“咱們父親走得早，都說長兄如父，我卻只管自己讀書，對你關心不夠。待我離鄉為，整整三十年，更是將母親完全托付給你照顧。二弟，論對母親盡孝，我遠不如你，但凡我能多照顧母親一二，母親都不至于……”

“大哥，你別這麼說，都怪我當年被的姿迷，不顧娘的反對也非要娶進門，就是個禍害啊！”

陳廷實抱住失聲哽咽的兄長，不敢再怪罪自己，將所有怨氣都發泄到了齊氏上！

仿佛已經認命的齊氏，聽素來只會討好的窩囊丈夫竟然說出這種話，突地笑了，由低笑漸漸變大笑，笑到眼角流淚：“被我的姿所迷？好，我是靠嫁了你，可你沒占便宜嗎，我是沒給你睡還是沒給你生兒子？說的好像你娶我多委屈似的，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親哥哥考狀元當大，你只會埋頭種地，連個秀才都考不上，若不是圖你們陳家有人做，我能看上你？”

先前陳廷鑒兄弟倆抱頭痛哭還算一場手足深的談，齊氏這一開罵，祠堂里的氣氛頓時大變。

孫氏朝丫鬟使眼。

兩個丫鬟沖過去，用破布巾子塞住齊氏的。

齊氏嗚嗚反抗，絕地看向唯一的兒子陳繼宗。

齊氏行事謹慎，收了別人兩萬多兩的孝敬，是連親兒子都瞞住了，只因知道兒子紈绔，容易為財惹出是非。

如今大房要治的罪，齊氏終于怕了，怕自己再也活不。

陳繼宗從小就跟娘親，他知道母親貪污一事再也無法狡辯，這會兒哭著爬到陳廷鑒邊，連連磕頭：“伯父，我娘千不該萬不該起貪心，更不該換了祖母的人參，有罪，您什麼家法都行，只求您別報，求您看在侄兒的份上給我娘留一點臉面吧！”

陳廷實唾了兒子一口：“有什麼臉面，害死了你祖母，你居然還袒護！”

陳廷鑒扶著陳廷實站了起來，看著這個侄子道：“若犯了別的錯，我可以不追究，可收賄賂犯律法在先，不孝你祖母在后，于公于私，我都不能輕饒。”

說完，陳廷鑒轉向依然穩穩坐在椅子上的華，拱手道：“公主明鑒，待臣查清齊氏所有同黨，臣會將此事原原本本地稟報皇上，一切罪名請皇上定奪。”

本來斷了希的陳繼宗，聽此眼睛一亮，跪著就要往華這邊爬：“公主，求求你……”

陳敬宗直接提起他的領，冷臉甩給護衛：“帶走！”

這種貨，連去污的眼睛耳朵都沒有資格。

護衛押著陳繼宗、齊氏走了。

祠堂清靜下來，華神稍緩，離席朝陳廷鑒回了一禮，道：“父親秉公行事，兒媳欽佩，您放心，兒媳也會修書一封給父皇，向父皇澄清齊氏貪污與您無關，全是膽大包天擅自行事，父皇英明，定能諒您的無奈與不易。”

父皇好歸好，待賢臣向來寬厚，不但不會遷怒公爹，或許還會夸贊公爹大義滅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