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數次攪擾他徹夜難安的夢魘，真實上演了。

顧鈞益的臉愈發清晰，不似從前威武霸氣，卻另有一番攝人心魂的狠厲。

顧玉、顧鈞益，父子二人的臉融合又分離，分離又融合。

圣上甚至都說不清自己究竟怕顧鈞益多一些，還是怕顧玉多一些。

不知是他們二人，還有無數冤魂前來索命。

數萬大軍，個個上掛著冰雪，面目猙獰，向他撕咬過來。

顧玉這張臉不斷變幻，他見過的，沒見過的面孔，如走馬燈一樣，怪陸離。

“該死之人是你！”

一聲暴喝在圣上耳邊傳來，將他踏黃泉的一只腳拉了出來。

可是一抹寒之后，顧玉手中的匕首卻刺的被褥。

顧玉大笑出聲：“想激我殺你？”

“做夢！”

圣上瞳孔微，心思被識破，希落空，他徹底絕了，再不掙扎，仰躺在床上。

報應。

這都是他的報應啊。

顧玉微微息，直起來，把匕首收回鞘中，繼續用手帕捂住口鼻。

輕蔑地看著圣上，對他的想法了如指掌。

若是景棠不在，其他宮人除了給圣上清理床上的污穢，都不敢在他邊多待。

圣上若真的想死，獨自在宮殿里，哪怕只剩下一條胳膊，也能想辦法弄死自己。

可是他躺在床上茍延殘這麼多日，連咬舌自盡都沒嘗試過。

一方面，他和六皇子一樣，膽小懦弱，忍不了現狀，卻沒有勇氣真的面對死亡。

而另一方面，顧玉瞇起眼。

圣上是想激下手。

倘若剛剛顧玉真的被圣上刺激到，一刀捅下去，或者為了報復，將他千刀萬剮。

那麼圣上出殯之時，保不齊有人發現端倪，繼而揪住這點不放，質疑新皇，甚至順藤瓜，發現是下的手。

顧玉輕聲道：“我想讓你死，有一千種，一萬種法子，并不需要臟了我自己的手。”

圣上本已心如死灰，聽到這話，莫名恐懼加深。

顧玉搬來一個椅子，坐在圣上面前，輕聲道：“臣早就知道，圣上最要臉面了。”

圣上轉眼球，看向顧玉。

顧玉依然用帕子捂著口鼻，聲音如冬末的泉水叮咚，清澈又帶著冷意。

“圣上想要作為明君，被記上史冊，流芳百世？”

圣上以為他已經經過人間至慘痛的折磨，再沒有什麼東西可以撼他的心。

可聽到這話時，靈魂依然戰栗不止。

他震驚地看向顧玉，牙齒都在發抖。

顧玉道：“讓臣想想，到時該怎麼讓史來記載您。”

“生母穢，龍脈存疑。”

“妄自尊大，無視邊關安危，命紹賊拖延支援，坑殺忠良。”

“在政期間，剛愎自用，國庫空虛，百噤聲，萬民戰栗。”

“舉子嘩然，江南兵變，西北貪腐，京都叛，西戎叩邊。”

“麻木不仁，坑殺江南叛軍二萬余，天怒人怨，降下紅雨。”

“立衛，視人命為草芥，屠戮滅門，慘無人道。”

“疑心甚重，殺妻殺子，不堪為人夫人父。”

“偏信妖道，耽于修仙問藥，不理朝政，荒無道，頹廢無能，不堪為人君！”

“這樁樁件件，可有哪一件冤枉了你？”

圣上大口息起來，像是即將死的魚，怎麼掙扎都無濟于事。

“不！朕沒有！朕不是！”

顧玉諷刺道：“是與不是，您說了可不算。”

圣上眼中流出淚：“不——”

顧玉道：“天理公道，自在史的筆，百姓的心！”

圣上開始七竅流，不斷搐，看向顧玉的眼神中有仇恨，有憤怒，有不甘，還有深深的恐懼。

顧玉何其狠毒！

襲爵朝后，走的每一步，都是心設計的。

跪雪請審云嬪舊案，是為了博取圣上信任。

主持寒門科舉，是為了籠絡人心，培養勢力。

設立文翰司是為了窺探圣意，架空皇權。

推行均田制是為了贏得天下民心。

推薦紹無極立衛，是為了激化皇權與世家的矛盾。

前往西北，是為了打探西北勢力，與王丞相勾結，構陷紹無極。

乃至王丞相舉兵謀反，都是顧玉在背后做推手。

顧玉以天下為局，以文武百、大小世家、兩大將軍、幾位皇子、長公主、端親王、逍遙王、太后、王丞相、圣上，乃至各路兵馬，千千萬萬黎民百姓為棋子。

無論棋局如何風云變，都能見招拆招。

無論對手是誰，棋子落下的那一刻，對手或許會贏，但一定不會輸。

想明白了這些，圣上已經無力掙扎，只能任由死亡蔓延全。

他用盡力氣，對顧玉說了這樣一句話：

“顧鈞益，怎麼會生出你這樣一個兒子！”

顧玉諷刺一笑，臉上的表說不清是怒還是痛快。

“又是這句話？”

“這句話我聽過太多太多遍。”

“今天是我第一次替自己辯解。”

“我不是我父親的兒子。”

圣上瞪大了眼睛，不太明白顧玉話里的意思。

顧玉輕飄飄道：“我是我父親的兒。”

圣上微微搖頭，不敢相信。

顧玉繼續道：“我不如我父親忠義，不如我父親英勇，不如我父親鐵骨錚錚，不如我父親功高蓋世。”

“我自私，我卑劣，我狠毒，我心懷不軌，我引數不盡的無辜之人局，稍有不慎，滿盤皆輸。”

“我罪該萬死。”

“但是我告訴你！”

“我活在了這個時代，順勢而為，推歷史車提速向前。”

“我改變了這個時代，逆流而上，剜除數不盡的舊病沉疴。”

“無論史記我是忠臣良相，還是佞逆賊，我都不在乎。”

“無論朝堂之上，還是草野之中，我都敢說一句問心無愧！”

“拿我跟我父親比？”

“好啊。”

“倘若我父親在天有靈，他必將以我為榮！”

顧玉以言語殺人，不沾腥，未臟污。

圣上聽了這些話，子一寸寸僵起來，呼吸聲逐漸放緩，沒人知道他臨死前，聽到這番話的心境如何。

顧玉也不想知道。

顧玉只是在圣上停止呼吸時，高唱一聲：

“臣恭祝圣上龍馭賓天，臭萬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