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許久方道：“予之。”

“聞予之？”李意吹了吹茶末，抿上一口，斯斯文文道，“‘將奪之，必故予之’，為何取了這樣一個字？”

聞致閉口不談，道：“無甚用意。”

這句話自然是假的。

當初明琬走後，生死不明，聞雅看著日漸瘦削的弟弟，心中悲慟不已，曾一針見地對他道：“我雖不知你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麽，但你是我的親弟弟，我知道你是什麽子。夫妻倆之間的並非是靠一紙婚書維係的，而是雙方共同的付出與經營，若隻有一方付出，遲早會耗，怎會走得長遠呢？阿致，你不能隻是理所當然地他人的好，明白麽？”

聞雅說他很顧及明琬的，說他隻會索取不會給予，所以才導致了如今的局麵……

所以，他給自己取字為‘予之’，若想得到，必先給予。

“對了，我近來得知一樁有趣的事。你還記得，去年底被貶出宮的那位薑侍醫麽？”李意的話打斷了聞致的思緒。

“薑令儀？”聞致也在留意李緒那邊的靜，畢竟薑令儀是明琬的手帕好友，若薑令儀有了下落，或許能從中牽扯出明琬的去向。

李意頷首道：“不錯，就是。先前我一直不明白，薑侍醫在母後邊侍奉了兩年，一向謹慎老實，從未出過任何紕，為何會使得母後的驚悸之癥越發嚴重？後來一查才知曉，燕王兄在那段時間與走得極近。也不知這姑娘是為他所用，還是被他蠱了，總之，大概母後的病與你我頻繁遭遇刺殺之事，多半與有那麽一點關係，畢竟常在儀殿侍奉，聽到什麽在燕王麵前說了也未可知。所以燕王兄才急著找到薑侍醫，大概是要滅口吧。”

聞致隻需瞥一眼李意，便知曉他在思慮些什麽，“所以，殿下是想趕在燕王之前找到薑令儀？”

李意道：“不錯，此雖非權貴黨羽，卻能撬燕王那座大山。”

聞致對薑令儀無，卻記得明琬當初見到薑令儀時發的眼神，記得除夕之夜與薑令儀並肩走在擁的人中，臉上是從未有過的開懷笑意……

聞致是個冷之人，極能讓別人走進他心裏，但一旦走進，便至死不渝。當明琬在他心中落地生，隨之而來的占有也如藤蔓生長，他不想讓明琬接近與李緒有牽扯的薑令儀，不想讓明琬對著旁人笑，卻忘了明琬隻有薑令儀這一個朋友。

他自己習慣了孤獨，便希明琬也活在孤獨中，在他的“保護”下，明琬連向朋友宣泄苦悶的機會都沒有。

聞致對無關旁人的生死並不在乎，也不關心薑令儀落在李緒或是李意手中，能否還有活路。但今日，他卻對李意道：“若能助殿下找到薑令儀，還請殿下護命。”

李意有些驚訝的樣子，隨後笑道：“那是自然。薑侍醫若真知道燕王兄的什麽，便是重要人證，當然要好生保護著。對了，還有一事，父皇雖打算收回宣平侯的爵位，但念在你是聞家唯一的後人，打算封你個定遠將軍，雖說是個有名無權的虛銜，但也能夠你一生食無憂了，你覺著如何？”

定遠將軍雖然聽起來名聲響亮，實則是個虛職。聞致想也不想，抬眸道：“我要實職，哪怕職再小。”

李意出為難的樣子，思忖片刻道：“這恐怕有些難辦，如今你這未曾痊愈……武將是不可能了，最多隻能是個文。”

四個月後，長安城中多了則逸聞。

聽聞皇上收了宣平侯府的爵位，而聞家那個殘廢卻是放棄了“五品定遠將軍”的虛銜，選擇做了一名從七品的文華殿舍人。

定遠將軍雖說無實權，但好歹有不菲的俸祿了此殘生；而文華殿舍人雖有實職，卻隻是一個從七品的編書小，終日與文字書籍打道，極有出頭之日，且俸祿極為微薄……

長安城的人都笑聞致不僅瘋，而且傻，放著閑職不要，要去做個跑的編書文。何況他站都站不起來，遑論跑？簡直笑掉大牙！

連文華殿中的學士亦是好整以暇，等著看一個殘廢如何勝任中書舍人一職。

上任那日正是初夏時節，清晨水微，侍推著聞致停在了文華殿階前。繼而，在所有人探究嘲弄的目中，二十歲的青年一青袍，撐著雙拐一步一步穩而緩慢地踏上石階，邁殿中。

一層一層在他上褪去，明明是清俊無雙的麵孔，卻莫名生出一疆場豪氣。

他朝著眾人頷首一禮，不卑不道：“下聞致，新領文華殿舍人一職，有幸宦海同舟，還請諸位同僚不吝賜教！”

他眼中沉澱的堅定如瀚海汪洋，深不可測，極迫，與傳聞中那個“病修羅”迥然不同。年輕人極有他這樣的氣度和眼神，隻需一眼，文華殿的老學士們便知此子絕非池中之。

夏日的枝頭油綠，在文華殿窗外投下一片斑駁的濃蔭。一片葉子飄然墜下，落在聞致未寫完的公文上。

耳畔仿佛又響起了那悉輕巧的聲音：“聞致，院子裏的紫薇花開了，等我們針灸完就去看花，可好？”

又來了……

聞致的筆尖一頓，平時拉弓也四平八穩的手，此刻卻微微唞起來。

去年此時，明琬也曾邀請他去賞花，但他沒有應允。他至今還記得明琬那失的眼神，令他心中泛起綿的悶意……不疼，隻是悶得慌，不過氣來。

他終於徹底醒悟，他失去的是怎樣珍貴的東西。

文臣也好武將也罷，隻要是實職，不管階多卑微，兩年他都會爬到令自己滿意的位置。

不止是為了李意，更是為了明琬。

三年後，徽州。

“娘親，何時能到？”簡陋的馬車，一個紮著雙丫髻的小如雕玉琢的白玉團子，眨著溼潤的大眼睛向明琬。

大約也就三歲出頭，臉嘟嘟，小小的像是三角形的花瓣。

“馬上了，馬上。”明琬敷衍道。正攤開一本發黃的冊子，照著新得來的草藥葉脈畫圖，無奈的畫技著實不佳，加之馬車搖晃，畫了好幾次都不滿意。

“娘親，玉兒。”依舊是聲氣的聲音，戴著銀鐲子的小手拉了拉明琬的袖，癟著撒，教人難以忽視。

明琬隻好長歎一聲，苦惱地將藥草夾冊子風幹，待有時間了再慢慢畫。從包袱裏翻出半塊沒吃完的米糕，喂到的邊，哄道，“再過兩刻鍾就能見到薑姨啦，到時候，讓薑姨給你買好吃的，可好？”

“好。”小姑娘乖巧地點頭，睫長長的，隨後一字一頓問道，“那，也能見到爹爹麽？”

“……”

大概是章似白那混蛋在明含玉麵前說了些什麽渾話，小含玉最近總是追問“爹爹”的下落，問為何大牛、鐵柱、石頭他們都有爹爹，而沒有……

明琬隻能編出一套跌宕起伏的折子戲來，哄道：“爹爹去外地做大了，過兩年就會回來接咱們娘兒倆。”

於是，小含玉便撐著下，眨著黑曜石般漂亮的圓眼睛，開始一臉嚴肅地期待有從京城來的大做爹爹。

第34章孩子

去年秋,北狄聯合突厥大軍境，氣勢咄咄，大晟戰事節節敗退,眼看著黃河防線就要攻破，年邁昏聵的老皇帝不得不派使臣前去遊說突厥，議和休戰。隻要突厥肯退軍，北狄不足為患……

但突厥人何其兇猛？當初雁回山屠殺大晟七萬人的“功績”,足以令朝中過慣了太平日子的文臣們膽寒。正惶惶推讓之際,聞致主請纓，出使曾經給予過他滅頂重創的突厥十二部。⑩思⑩兔⑩網⑩文⑩檔⑩共⑩⑩與⑩在⑩線⑩閱⑩讀⑩

這年,他二十三歲，持符節,出長安,踏過雁回山脈。雁回山風雪茫茫，不見舊人骸骨，此次出使,亦是兇多吉。

但他過來了。

突厥可汗記得他是當年敗在雁回山的那個殘廢,百般刁難,談判時自始至終不讓他座歇息。他撐著還在康複期間的雙,站著遊說了整整兩個月，降服了草原的烈馬,落了雪山的大雕,以雁回山北盈的牧草為餌,許以關外貿易,終於兵不刃勸退突厥大軍。

而另一邊，李意趁機一舉而起，滅了北狄殘部,加封陳王。

聞致因此立功，升遷為吏部侍郎，一時名聲大噪。直到此刻，長安城才真正明白當初的“病羅剎”早已涅槃重生，不複當初。

他敗於疆場之上，又崛起於朝堂之中，其百年難遇的毅力和能力，使得天下噤聲，再也無人能非議他分毫。

聞致住的依舊是宣平侯府的舊宅，隻是撤了原先的牌匾，改為“聞府”。皇帝賞了他不宅邸和人，他一一辭謝，一樣也不收，世人都道他清廉，隻有他自己知道並非如此。

他是怕換了住，明琬回來會找不到家。

年前，聞致出使突厥時困難重重，加之塞北奇寒，他疾複發，在榻上躺了兩個月，等到能稍稍下地時，已是第二年上元節了。

李意近來喜歡沒事就往聞致這兒跑，今天得知是聞致二十四歲生辰，特地命人尋了一套極為上品的文房四寶送來。

他進了院子，便見聞致一暗青的常服站在花廳中，垂首著木架上擺放的盆栽忍冬，皺著眉麵凝重，仿佛在麵對一個無解的難題。

“還沒痊愈呢就下地久站，你這雙真不打算要了？”李意命人將生辰禮擱置在石桌上，隨即揮退侍從，負手走到聞致邊道，“給你準備了個好東西，你一定喜歡。”

聞致對石桌上那價值連城的古董硯臺毫無興致，依舊皺眉著忍冬垂下的枯藤，自語般低聲道：“這最後一盆，也要枯死了。”

四年過去，當初種下的梔子、芍藥、虎耳草都已枯萎，僅剩的一盆忍冬也大限將至……可是，仍未歸來。

聞致忍不住想：若哪天回來，看到花廳裏的草藥都被自己給養死了，會否生氣？

或許，可以趕在歸來前去買幾盆一模一樣的擺著。聞致認真地思忖，又遲疑：可也曾說過，失去的東西就是失去了，即使補償一份一樣的，也不會有最初的覺了……

“真是稀奇，這天底下還有能難倒聞侍郎的問題！”李意隨意撚了撚忍冬泛黃的葉片，意味深長道，“沒用了東西丟了便是，犯得著這般傷春悲秋？就像你頭上這半舊的木簪子，都戴了好幾年了，好歹也升了三品大，何至於這般寒酸……”

說著，李意手去聞致發髻上的木簪，卻被他猛然抬手擋住。

李意與聞致關係匪淺，還是第一次見他這麽生氣，不由愣了愣，越發好奇他頭上的木簪是怎樣寶貝的件。

“我念舊。”聞致鬆開了李意的手，視線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