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產房裏，裏頭靜悄悄的彷彿和外頭的熱鬧無關，產房比外頭還熱，濃郁的梔子清香掩蓋了淡淡的腥。

陳太后勉力王容與幾句，見氣力不濟的樣子，也就先出去了，朱翊鈞上前坐在床側，拉住王容與的手。

「母后們還沒走呢，陛下出去送送。」王容與說。

「朕陪你一會。」朱翊鈞說，他看著王容與，千言萬語都梗在口，看著面蒼白帶著抹額虛弱無力的樣子卻說不出來，只握著的手。

「陛下去送母后，然後把小公主抱進來給我看看吧。」王容與勸道。「我還沒見著小公主長什麼樣呢？」

朱翊鈞起出去，不一會兒就報了一個襁褓進來，娘在後頭亦步亦趨的，多次想跟陛下提議讓來抱，陛下抱小孩的手法著實讓人擔心。

朱翊鈞興沖沖的抱著孩子去給王容與看，「看，多漂亮的小公主。」

王容與探頭看了一眼，紅通通的皮，不免有些失。「一點都不漂亮。」

「等褪了紅皮就漂亮了。」朱翊鈞說，「就是母后都說，見出生就這麼齊整的孩子，哭聲洪亮，胳膊兒都有勁，啜娘的時候可用勁了。吃飽就睡，最乖巧不過的孩子。」

王容與看著朱翊鈞，「陛下該找個貌的皇后的，若是小公主像我，總不十分好看。」

「都說生肖父，朕的小公主一定是個人。」朱翊鈞信誓旦旦的說。

王容與想笑，但是扯著下面的傷口，又痛的呲牙，「你累了，朕今日就不打擾你了，你好生歇著，朕明日再來看你。」

王容與點頭，「陛下就把小公主放在我邊睡吧。」

朱翊鈞離了坤寧宮把許杜仲也帶走了，坐在乾清宮看著他，「方才你在坤寧宮說皇后的，是不是有未竟之言？」

「陛下，娘娘此次生產大傷元氣，恐怕近幾年來都不適合侍寢了。」許杜仲拱手說。他還是決定幫皇后，但是話不能說死，也許過兩年娘娘自己就轉了心意。

「怎麼會？」朱翊鈞驚訝說，「產婆都說皇后此胎很順，尋常人掙紮好幾個小時才生下小孩，皇后連保命的老參都未曾用上，怎麼就留下這麼嚴重的後癥？」

「娘娘生產的過程是順利，只是比起難產的人順利而已。」許杜仲說，「何況小公主足有七斤八兩，是個難得的健壯兒，娘娘在孕期的吃喝都長在小公主上，再經分娩耗費許多生命元氣。」

「陛下若是要和娘娘敦倫也可。」許杜仲說，「只恐娘娘壽年不長罷了。」

「若是好好將養著，可會影響皇后壽年？」朱翊鈞嚴肅的問。

「好生將養著，則壽年無憂。」許杜仲說。

「你需盡心替娘娘保養。」朱翊鈞說。

「臣自當盡心竭力。」許杜仲說。

朱翊鈞坐回榻上，「此事，你不用跟皇后說，免得心生憂思，月子都不能好好過。」

「臣領旨。」許杜仲說。

朱翊鈞擺手讓他出去，心裏有些茫然，怎麼會這樣？茫然過後又想到實際，初得小公主的喜悅都消散了幾分。小公主他也喜歡，但是如果皇后不能侍寢，就不能再生孩子，心裏該多難過，如果第一個孩子是皇子，知道這件事恐怕也不會那麼難過。

他扭頭就看到掛在那的一盞花燈，胖胖的小孩對著他笑，這是一盞陌生的花燈，但是他一看便知該是梓今日送過來的。是啊，今日元宵。

梓曾經和他笑的討論肚子裏的孩子，長的什麼樣？出生后長到幾歲送他去開蒙？也不知道以後娶的什麼媳婦嫁的什麼樣的郎。絮絮叨叨說了許多，而朱翊鈞也笑說，這胎不論男，反正日後也要多生上幾個，自會兒雙全的。

可是沒有機會了。

他突然覺得心裏升起一陣難過，這難過不知道是為了沒有嫡子，還是為了王容與。他第一見王容與開始，王容與就是健康的，生機的，像春天裏的葉子，讓人見了就心曠神怡。朱翊鈞看著花燈腦海里卻是一會出現許杜仲說的有礙壽年一會出現方才見到的梓蒼白的臉一會又是健康的梓對著他笑。

若是知道生孩子會耗費梓的元氣，讓變的不好，甚至影響壽年。

他不會說讓梓多生幾個，這一胎必然得是個小皇子，他們夫妻也就沒有憾了。

馮尚見陛下總看著那盞花燈，以為他是疑，就上前說，「這盞燈是張中午回來掛上的，也不知道是哪裏送來的，但是這小孩燈面容做的討喜，大約是為了討個喜頭。」

「拿去掛在書壁那。」朱翊鈞說，他此時看著有些心疼，不如不看。

馮尚還以為張馬屁拍到馬上，喜滋滋的就把花燈挪過去了，書壁離著陛下辦公地有兩個隔間，陛下一眼可不著。

王容與睡了三個時辰才又醒來，此時已經是深夜，但是仍是燈火通明，伺候的人神抖擻。

無病端來剛好口的溫水，王容與連喝了三大杯才作罷，無病問娘娘想要吃些什麼，又細細說了現在灶上準備了什麼，王容與搖頭，「我現在有些吃不下。」

「那讓許醫進來給娘娘瞧瞧。」無病說，「因為要備著娘娘召喚，許醫也一直沒睡就在殿外等候呢。」

「那便讓他來診一回脈就回去休息吧。」王容與說。

許杜仲過來診脈，說王容與脈象平穩，無甚兇險。無病擔憂的問。「可是娘娘食慾不正可有什麼妨礙？」

「娘娘今日大喜又費了一把好力氣，胃口有些變化也是正常的。」許杜仲說，「但是娘娘為故也需得適當食用一些。」

王容與點頭，看著許杜仲，許杜仲蚊吶說，「臣與陛下回報了娘娘生產傷了元氣，恐怕幾年不能侍寢，陛下說讓我瞞著娘娘，以免娘娘心憂不能好好坐月保養。」

許杜仲的眼神是有一點譴責的，陛下如此心疼娘娘，而娘娘卻要編排的不適。

王容與卻只是聞言點頭，「多謝許醫了。便去休息吧。」

無病送許杜仲出去，再端著湯回來，見王容與看著床頂發獃，「姑娘，喝點湯嗎？」

王容與苦笑著搖頭，「現下是真的沒胃口了。」

無病過去攬著王容與，「姑娘，你記得當初你為何想要送娘回老家和夫，子團聚，因為你說啊，這夫妻啊若是離的遠了，再好的也好生份。姑娘既然知道這個道理，為何又要拒陛下與千里呢？」

「我進宮的時間不長，也能看出陛下對娘娘是真心喜。姑娘做這樣的決定，對陛下有些不公平了。」

王容與閉眼，「他是真心喜我，也是真心喜著他後宮里的一二三四五。」

「哪怕他是個王爺，我也會力爭取一下，和他做一生一世一雙人，便是不能，我關起門來過自己的日子也是問心無愧，我爭取過，只是我自己沒緣分，就不強求。」

「但他是陛下，我連爭取的機會都不能有，滿宮裏的妃嬪都是我的責任，我還得隔上三年就給他選妃一番，一次來幾十一百個鮮花般的姑娘，他一天睡一個都可以，而我還得笑著拍掌好。」

「他的東西進出過那麼多人的，然後他又要睡在我邊，還要到我的。」王容與手環住自己的胳膊，「我覺得我好臟，好下作。我好想死。」

「有時候我寧願他對我不好，這樣他不會惦記著我，我冷言冷語對他也不用覺得心理負擔。」

「偏他又對我這樣的好，好到，如果我對他惡言惡語都是我在無理取鬧。好到我自己的防線一低再低，我好怕我會上他。」

「若我上他，我會瘋，他也會瘋。」

「因為他會發現原本他以為賢淑大度的皇后，可活潑的人是個瘋子，他害怕我，厭棄我，冷落我，到最後，我也是死路一條。」王容與兩頰無聲無息落著淚，無病心疼的去拭淚，看著沒有波瀾的眼睛哭道，「別哭了，姑娘，月子裏哭不好呢，要做下病呢。」

「沒有接是對這一切最好的防範。」王容與喃喃說，「我可以一輩子當個賢淑大度的皇后，可活潑的人。」我守著我一顆心，不會丟，就不會失態。

「除了不圓房，我們還是可以像從前一樣如朋友般談通，我們還是可以互敬互。」

「不同房的帝后多了去了，多我一個不多。」

「陛下有的是人伺候，我的伺候也沒什麼出奇的。」

「我現在也有了一個小公主，只要我行事平穩，陛下也不會廢我。」

「即使有陛下寵，行事張狂，反而有一天會被廢。」

「我沒有辦法。」王容與閉上眼，「誰他是陛下。」

又誰心中的執念如此之深。每次陛下臨幸別人後兩天再來坤寧宮，都十分煎熬，哄著陛下先去泡浴，可是泡了水就乾淨了嗎？如果覺得乾淨了，又為何在事中總閉著眼睛，不想讓陛下看到眼裏，即使是在中也是充滿著悲哀，認命，以及深深的自我厭棄。

不想死啊。

只想好好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