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德院里栽種著一株枝繁葉茂的梧桐樹，樹木已有百年，壯的樹榦需要兩人合抱方能抱得過來，樹蔭亭亭如蓋，在院中的青石磚上灑下一大片的影。

江南正式邁六月中，天氣便開始炎熱了起來。顧衍的書桌就設在窗戶邊，推開窗戶，正好可以看到外面枝葉葳蕤的梧桐樹，為這炎熱的夏天帶來涼意。

顧衍從用過早膳之後，連著兩個時辰都沒有放下過書本。

伺候筆迷的書勸道：「大公子，這做學問非一日之功，您不妨先用一些茶點，養一養眼睛。」

顧衍置若罔聞，手中的《昌黎全集》又翻了一頁。

書知道自己勸不住主子，只能訥訥地住了。

書房外邊，顧夫人深深嘆了口氣，目中的不忍之一閃而逝。調試了一下心，儘力讓臉上的笑容自然一些，推門而：「懷瑾，還在用功嗎？」

聽到自己母親的聲音，顧衍終於捨得放下手裡的書本，他從座位上站起來，躬行禮：「母親。」

顧夫人著兒子明顯消瘦下來的面頰，眼眶一酸，差點滾下淚來。連忙別過頭去，若無其事地說道：「我讓灶上準備了湯，文火慢燉了三個時辰，你喝一碗吧。」

「多謝母親。」顧衍沉默地接過湯，一飲而盡，雙手將空碗放到一旁的書桌上。

母子兩個相顧無言。

最後還是顧衍率先打破了僵局：「母親，兒子還要溫書……就不留母親了。」

顧夫人一陣心酸，怎麼也沒有想到，有一天會和兒子走到這一步。曾經的母慈子孝，就像是鏡中花、水中月，到頭來終是一場空。他們母子……再也回不去了！

顧夫人想到這裡，再也忍不住眼眶裡的淚水，哽咽道：「懷瑾，你是不是怪我……」

顧衍微微垂下眼睫，他白皙、俊的容彷彿一尊潔白的玉雕，漆黑的睫在眼瞼下面投下兩道扇形的影，眉如遠山，目若點漆，彷彿潑墨山水一般，黑白分明，清雋雅緻。

然而，從顧夫人的角度看去，自己的兒子眉梢是蹙著的，角抿直線，就連下頜也繃著，明明是那般好看的容，清逸灑、湛然若神，眼中卻沒有一活氣。

顧夫人心痛如絞，眼前的青年是最驕傲的兒子啊！

冤孽啊！真是冤孽！

雙眼中的視線一片模糊，顧夫人連忙拿起帕子抹了抹眼淚，嘆息了一聲，慚愧地說道：「懷瑾，是為娘對不起你。當初……得知平安大長公主並不同意這門婚事，若是我再堅持一下，越過平安大長公主，直接和你表兄相商……」

顧衍原本置事外，宛如一尊無悲無喜的人偶。可是聽著自己的母親越說越不像話，他忍不住出言打斷：「母親！」

顧衍袍袖下的手指微微發抖，他倏然間抬起眼簾，一雙清逸、明亮的眼睛浮上一片冰涼之，彷彿寂滅的灰燼，連最後的一餘熱都冷。

「母親慎言。閨中兒的名節何其重要。一切……」顧衍頓了頓，用力合上雙眼，這才沒有讓眼中的水痕落下來。

「一切都過去了。」顧衍說出這句話，已經是用盡了全力，那張玉雕一般的容蒼白如紙，眉目之間無邊的寂寥和痛楚更是令人心酸。

儘管心中錐痛，宛如剜心割，痛到骨髓戰慄，顧衍的頭腦仍是無比清醒。他機械地了，平靜的聲音彷彿從天外傳來，始終著一黏（膩）的模糊。

「母親，我們一家不日便要進京。聖旨已下，謝家表妹即將正位中宮、母儀天下，我這個表哥只有為高興的份。您方才的這些話，就永遠地在心裡吧。」

顧夫人雙手握在袖中，此刻白皙的掌心全是指甲掐出來的痕。兒子的警告與其說是讓顧夫人寒心，不如說是心酸和絕。這一輩子，兒子註定都得不到圓滿了。

顧夫人心頭疚之餘，陡然多出了一怨恨，怨恨自己婆母的心狠。如果不是婆母一直在觀著謝府的態度，現在早就喝上媳婦茶了。

可是顧老夫人是顧家的掌舵人，最是明睿智，顧夫人不敢兒子知道，他和晏和的婚事之所以不，顧老夫人佔了很大的原因，便只能默默將這個黑鍋背下。若是兒子和嫡親的祖母生了罅隙，顧夫人不敢想象這個後果。

「罷了，母親不打擾你讀書了。你注意。」顧夫人說完，沉默地收拾起空碗，轉離開時，朝屋裡的兒子了一眼，站在書桌前的青年俊秀、拔，彎腰行禮的姿勢行雲流水一般賞心悅目，那是十幾年被詩書浸潤出來的從容和優雅。顧夫人連忙垂下眼睛，雙手合上了門。

顧夫人走後，顧衍重新拾起書本，卻發現自己一個字都看不進去。著白紙黑字上一滴暈開的墨跡，他苦笑一聲，靜靜走到了窗邊。

花圃裡面種著一株垂海棠，如今早已過了花期，繁盛的綠葉找不到一紅的痕跡。

明明去年海棠盛開的時候，那個明、妍的還俏生生地立在窗邊，穿了一的羅，發如烏雲，斜著一支水晶芙蓉發簪，一雙微微含笑的桃花眼猶如繁星璀璨，比發間的寶石還要耀眼。

可是眨眼之間，就從他的世界里消失了，短暫的像是海棠花期，如今只留一地濃綠。

顧衍捂住口，恍惚間，彷彿有、甜糯的嗓音喚道：「大表哥，看書看得眼暈，我們去花園裡摘花呀……」

……

顧夫人匆匆離開兒子的靜德院，飛奔的步子彷彿後有惡鬼在追。顧夫人無比後悔自己聽了婆母的話，一日比一日還要後悔！那是唯一的骨啊，心養到這麼大，風姿韶秀、俊無雙，從小便有神之名，還不驕不躁，乖巧懂事，這個做母親的，為什麼就不肯為兒子努力一次。

「夫人，老夫人有請。」鶯歌找了顧夫人許久，終於在抄手游廊上與顧夫人撞上。

顧夫人聞言，連忙用帕子按了按眼角，問道：「母親找我什麼事？」

「這個奴婢也不知道，夫人您去了便知道了。」鶯歌是顧老夫人最為看重和寵的大丫鬟，雖然察覺到顧夫人與往日的態度不同，話語里出一抹尖銳，鶯歌卻毫不懼，不卑不地說道。

顧夫人藏住眼底的冷笑，牽了牽角，又恢復了以往的端莊、溫雅之，彷彿剛剛的尖銳只是鶯歌的錯覺。

「帶路吧。」

剛一邁進老夫人的院子，便聽到屋裡傳來眷的說笑聲。顧夫人頓住腳步，轉頭看向自己的丫鬟：「我有沒有什麼不妥？」顧家人口簡單，顧老夫人膝下只有一兒一，顧老夫人屋子裡的眷，只有可能是客人。

「夫人上並無不妥。」雖然剛剛顧夫人哭過一場，但當時顧忌份，死死抑著自己的緒，此刻就連最容易暴的眼角都找不出一哭過的痕跡。

顧夫人頓時舒了口氣，讓臉上的笑容顯得更加溫一些，這才掀簾而。

顧夫人進屋之後，屋子裡的說笑聲頓時停了。

坐在上首的顧老夫人招呼道：「紋娘，家裡來客人了。這位是崔太守家的夫人。」

顧夫人聞聲去，只見老夫人的右手邊坐著一位看上去三十幾許的貌婦人，一珠翠，眉目清雅，雖然周著一書卷氣，上的氣勢卻不如小覷。

顧夫人連忙行禮：「拜見崔夫人。」

崔夫人起，笑地虛扶了顧夫人一把，語氣和藹地說道：「顧夫人客氣了。我早就聽說過夫人您的賢名，與您神已久。」

顧夫人一雙眼睛閃了閃。的丈夫只是一個五品學政，哪怕在士人之間很有名，可也只是一個微末小。這位崔夫人，丈夫主政一方，是封疆大吏，卻對自己如此客氣，不得不讓深思。

顧老夫人見崔夫人這般客氣，眼中的笑意愈發深了。溫聲說道：「崔夫人過譽了。我這個兒媳婦不過是孝順、知禮，敦睦族人，憐老惜貧，略有一些賢名罷了。」

顧老夫人雖然是一番自謙之詞，可是言語間對顧夫人這個兒媳卻是十分滿意的。

崔夫人微微一笑，方才的話並不是恭維。這位顧夫人的確是江南有名的賢婦。但崔夫人里對於這樣的名聲卻是帶著幾分不屑的。

的獨可是被和夫君寵大的，若是嫁進來後為了所謂的賢名忍氣吞聲，就是這個做母親的都不會願意。

「都是母親教導有方。」顧夫人並未錯過崔夫人眼裡一閃而逝的譏誚之，心頭一哂，臉上卻不聲，垂首做恭敬狀。

多年媳婦熬婆！婆母顧老夫人的心智絕非自己可比，顧夫人不和婆母對上，讓夾在其中的丈夫和兒子為難，願忍耐一二。

至於崔夫人，不過一個外人，看著倒是對顧家家事十分上心的樣子。

「紋娘，到我邊來坐。」顧老夫人對著兒媳婦招了招手，慈地笑道：「崔夫人的下個月及笄，我們婆媳也去湊個熱鬧。」

顧夫人的心頭咯噔一下，目下意識地了一眼眉目矜持的崔夫人，瞬間生出了一明悟。

然而，當著客人的面兒，顧夫人不好反駁自己的婆母，只能強笑道：「崔夫人，不知令嬡及笄是哪一日，屆時我和母親一定登門賀喜。」

……

渾渾噩噩地送走了崔夫人之後，顧夫人剛進屋，「撲通」一聲便跪在顧老夫人的面前。

一向溫的眉目陡然間生出一毅然決然的剛烈，顧夫人沉聲說道：「母親，和崔家的這樁婚事我不同意。」

自己兒子的心裡已經夠苦了，婆母這麼做，分明就是在懷瑾。自己為人母，豈能看著兒子就連一息的餘地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