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海洋氣候調節,十一月的京城寒冷異常,房媽媽打午飯後就燒起了地龍,晚上明蘭和祖母一同窩在暖閣裏睡,暖和是夠暖和了,就是燥的很,明蘭不習慣,一晚上起來喝了好幾口茶,依舊口幹舌燥,第二日醒來後,暈暈乎乎的聽房媽媽說話。
京城乃首善之地,地方小皇帝近,且史言耳聰目明唾係統發達,盛紘十分警覺,把府中最好的一排屋子給了盛老太太住,還壽安堂,然後是自己與王氏住的正屋,林姨娘的林棲閣依舊靠西,旁邊挨著長楓的小院,長柏獨自一個院,預備做新房。
京城盛府沒有登州那麽寬敞,三個蘭沒法子住開,便另辟一空闊的大院子,將三排廂房略略用籬笆和影壁隔開了,然後各自前後再造上罩房和抱廈供丫鬟婆子們使,便也是不錯的半獨立小院了。當初的葳蕤軒暗含了華蘭的名字,墨蘭和如蘭早不喜歡這個名字了,這回趕給自己的小院另起了名字,墨蘭的山月居,如蘭的陶然館,明蘭照舊。
明蘭聽的稀裏糊塗,翠微和丹橘倒都記住了,一個打點著把行李從壽安堂搬進暮蒼齋,一個指揮著小丫鬟和使婆子搬搬抬抬洗洗涮涮,足足弄了一上午才好,盛老太太不放心,便拉著明蘭親去看了一圈,王氏陪在一旁,心裏有些忐忑,見老太太點頭才鬆了口氣。
京城版的暮蒼齋隻三間大屋,中間正房,左右兩梢間,明蘭喜歡有私空間,特意把臥室隔斷了,然後拿百寶閣和簾子把右梢間隔一個書房,丹橘和小桃親自把箱籠一一打開,把裏頭的書籍和擺設都一件件抹幹淨了,按著明蘭的意思擺放好。
還沒等明蘭收拾完屋子,如蘭就來串門子,初來京城,依著如蘭的子,哪裏能這麽快上朋友,整日與墨蘭大小眼的鬥早膩了,積攢了一肚子的話要與明蘭講。待丹橘沏上一碗熱騰騰的尖,如蘭就迫不及待的拉著明蘭進裏屋去了。
“六妹妹,你覺不覺著這回四姐姐不高興的?”還沒寒暄兩句,如蘭就迫不及待的點出中心思想。
明蘭定了定神,略思忖了下,猶豫道:“還好吧,我覺著四姐姐就是有些心事重,午晌的時候,來我屋裏看了一圈,話都沒說幾句就走了。”這很奇怪,墨蘭是個麵子貨,不論肚子裏怎麽想,臉上總是和和氣氣的,沒事也要湊幾句的。
如蘭一副‘果然如我所料’的表,神的低聲音道:“你不在這陣子,四姐姐在平寧郡主那兒了個大黴頭。”
理論上來說,除了儲君和太小的皇子,其餘的王爺一律是要就藩的,寵些的去富庶點兒的地方,冷落些的去偏僻邊區,可如今況詭異,儲君遲遲未定,三四兩位王爺在皇帝的默許下都留下了,而這位六王爺的位份不高不低,封了個郡王,藩地在大梁。
去年皇帝老爺過六十整壽時,六王爺來賀壽時帶上了一溜兒整齊的三個崽,生不出兒子的三王爺幾乎看紅了眼,尤其是那個小的才四五歲,提溜白胖,憨態可,三王爺越看越喜歡,六王爺兄弟深,六王妃善解人意,便時時帶著小崽上門給三哥看。
“哦,我明白了,我在金陵時就聽說三王爺意過繼一個侄子,莫非就是六王爺家的這個?”明蘭恍然大悟,隨即又糊塗了,“欸?可這和四姐姐有什麽幹係?這是皇家的事兒呀,咱們哪的上?”
如蘭得意的晃著腦袋:“六王爺家還有一位正當年的縣主娘娘,最近聖上壽誕在即,六王妃帶著這一兒一來京了。”
明蘭開腦筋想了會兒,試探著問:“莫非他們與平寧郡主頗深。”
如蘭拍著明蘭的肩膀,笑道:“六妹妹真聰明。……那日平寧郡主宴客,母親帶著我們倆去了,四姐姐對郡主可殷勤了,又是討好又是賣乖,奉承的也忒骨了,誰知郡主幹撂著,都沒怎麽理睬,隻一個勁兒的和六王妃母說話,回來後太太告訴了老爺,老爺好一頓數落,還罰足了半個月呢,嗬嗬……”
“這,這也忒丟人了些呀。”明蘭可以想象那場景,也覺得難堪,難怪這次回來,盛紘似乎對墨蘭頗為嚴厲的樣子。
如今老皇帝日漸衰老,三王爺就差一個兒子就名正言順了,六王爺這一支立刻炙手可熱起來,平寧郡主想燒熱灶,看上了這位嘉縣主做兒媳婦,仔細想想,墨蘭和人家縣主的家世還真沒有可比。
如蘭很樂,本想找個人一起樂,沒想到明蘭不捧場,還一臉憂愁狀,不免皺眉道:“你怎麽了?別說你替四姐姐難過哦!”
明蘭苦笑道:“五姐姐,我難過的是我們。雖然這會子丟人的是四姐姐,可咱們姐妹也逃不了呀,外頭說起來,總是盛家兒的教養不好。”
如蘭心頭一震,心裏過了兩遍,暗道沒錯,難怪這段日子來開茶會詩會,那些宦小姐都不怎麽搭理,言語間還譏諷,本以為是衝著墨蘭一個去的,沒想到……敢是被連累了!如蘭頓時怒不可遏:“這個,這個小——!”
想罵的不能罵,如蘭被生生憋紅了臉,明蘭趕忙去勸:“小聲些,別說有的沒的,這會兒我們可住的近了,小心被聽見!”
如蘭用力拍了下桌子,吐出一句:“無妨,適才往林棲閣那兒去了,哼!再與那邊的來往下去,怕是再現眼的事兒也做的出來!”
明蘭心疼的看著,震翻掉落地上碎掉的蓋碗,那是一整套的呀。
林棲閣,炕幾上燃著一個雲蝠紋鎏金熏爐,林姨娘看著麵前悶悶不樂的兒,攏了攏灰鼠皮手籠,皺眉道:“不過被老爺訓了一回,你做什麽擺出這副麵孔來?”
墨蘭擺弄著一個福祿壽的錦紋香囊,瞥了一眼林姨娘:“頭一回這般罰,丟也丟死人了!要不是這回老太太們回來,我怕是還不能出來呢。”
林姨娘歎氣道:“沒出息的東西!自己沒本事,隻會哭喪著臉卻不知道算計,罷罷罷,個人有個命,你沒這份能耐,回頭與你尋個平常人家便是了!”
墨蘭麵飛紅,心有不甘道:“那縣主論人品長相不過是中等,可憐了元若哥哥。”
林姨娘也沉悶了半天,才道:“人家命生的比你好,這比什麽都強!你惦記那齊衡罷,我你三哥哥去外頭打聽了,平寧郡主也是個勢力眼,瞧著六王爺家得勢了,趕著結呢!算了,不說了……嘿,我你去看看明蘭那丫頭,你看了麽?”
墨蘭懨懨的抬起頭來:“擺設倒還素淨,布置的蠻致的,貴重件嘛,不過那麽幾件,裏裏外外抬進抬出許多箱籠,我也瞧不出什麽來;娘,老太太疼明蘭,咱們再怎麽爭都是沒用,何必呢?”
林姨娘一掌拍在炕幾上,瞪眼罵道:“說你沒出息,你還真沒出息!不該現眼的你偏要去現,該你爭的你反倒不理會了!這趟明蘭回宥老家,也不知怎麽討好賣巧了,你大伯一家子都喜歡,你也是,當初你哄哄品蘭,你偏嫌俗不文!這下可好,看明蘭大包小包的回來,你就不氣?你與一般出,說起來,娘不過是個村姑,你娘是家來的,你還有親哥撐腰,應當比強十倍才是,如今反不如了!”
墨蘭猛的轉頭,賭氣般哼哼道:“老太太是個強脾氣的,不喜歡我,我有什麽法子?”
林姨娘氣過後便靜下來,對著繚繞的香煙,緩緩道:“瞧老太太的樣子,怕是連明蘭的婚事都有著落了,如蘭太太是早有打算的,待王家舅老爺打外任上回京,怕就要說起來了,我的兒,隻有你,還浮在半當呢。”
墨蘭聞言,不憂心起來,惴惴的瞧著母親,林姨娘回頭朝笑了笑,道:“若隻找個尋常的進士舉子或宦子弟,不計老爺還是你兄長都識得不,可要人品才,還要富貴雙全的人家,可難了!……也不知老太太給明蘭尋的是什麽人家?”
明蘭看著麵前痛哭流涕的老婦人,一臉懵懂,呆呆的去看房媽媽,那老婦人仆婦打扮,暗紅細紋綢夾襖外頭罩著一件黑絨比甲,拉著明蘭的手哭哭啼啼:“……姑娘,衛姨娘去的早,老婆子不中用,那時忽的病倒了,沒能顧上姑娘!……”
明蘭實在跟不上狀況,隻能發呆。
房媽媽咳嗽了聲,道:“崔媽媽年歲大了,兒子媳婦要接老人家回去養老,姑娘邊沒個媽媽不好,太太便從莊子裏把尤媽媽找來了,本就是姑娘的子,想也好照看些。”
明蘭點點頭,其實對這個尤媽媽全無印象,隻記得當初裝傻時聽丫鬟們的壁角,依稀記得們說,衛姨娘懦弱老實,邊隻一個蝶兒的還算忠心,其餘都是貪心欺主的,一出了事,都各尋出路跑的不見蹤影。那這位尤媽媽……?
待屏退了眾人,房媽媽才老實說了:“本來老太太打算自己挑個信得過的,可是太太都送來了,也不好打太太的臉。”
明蘭想了想,忽問了句:“既已在莊子裏了,走了什麽門路進到宅來?”
小姐的母可是個差,月錢厚不說,上可以和管事嬤嬤平起平坐,下可以呼喝小丫鬟們,當初估計是怕牽連衛姨娘的死,才腳底抹油的,如今倒又來了。
房媽媽見明蘭能問出這句話來,心裏先放下了一半,低聲道:“姑娘有心了,聽聞早幾年便想著要上來,可那時姑娘邊已有了崔媽媽,這次聽聞是使了銀子與太太跟前人的。”
明蘭再問:“沒有後頭人?”
房媽媽搖搖頭:“若是有,老太太是絕不許的。因原就是姑娘的子,如今頂上來也是順理章的,我仔細打探過了,也就是薦人的婆子收了些好;怕隻怕因是姑娘的媽媽,若有個懶散惹事的,姑娘不好下臉子去製。”
明蘭角微微挑了挑,笑道:“媽媽放心,我都這般大了,總不好一輩子老太太護著。”說著又笑了笑,無奈道,“若是真抵擋不住了,再來搬救兵罷。”
待房媽媽走後,明蘭獨自坐在正房的湘妃榻上,低頭沉思了片刻,忽道:“請尤媽媽。”
小桃應聲而去,尤媽媽一進來,立刻又是老淚縱橫,絮絮叨叨的訴說當初離開有多麽無奈,在莊子又是多麽想念明蘭,明蘭微笑的聽著,還示意小桃給端把杌子來。
尤媽媽年歲不大,也就一中年婦,菱形臉大闊,看著倒是明爽利,離開時明蘭隻有五歲,這會兒明蘭卻快十三了,不住的提起明蘭小時的趣事和的辛苦喂養,明蘭靜靜聽著,待說的告一段落,才悠悠道:“我怕是不大記得了。”
尤媽媽大吃一驚,回憶牌可是手中僅有的大牌,趕抹幹眼淚,忙道:“姑娘那時雖小,可聰明伶俐極了,什麽東西都一教就會的,如何都忘了。”
明蘭接過丹橘遞過來的茶碗,輕輕撥碗蓋,低聲道:“衛姨娘過世後,我生了一場大病,昏迷了許多天,醒來後便許多事都糊塗了,可惜那會兒媽媽不在,不然我也能好快些。”
尤媽媽臉上略有尷尬神,幹笑道:“都是老婆子不爭氣,竟那會兒病倒了。”很想說兩句衛姨娘的事兒,可是管事婆子早提醒過了,便不敢說。
明蘭輕輕歎息,淺淺的憂傷:“那段日子可真不好過,日日吃藥,纏綿病榻,偏又沒個心人照料,隻這個笨笨的小桃在邊,好幾回大夫都說怕是不好了,幸得太太悉心照料,老太太垂憐,我才撿回這條小命。”
尤媽媽臉青紅轉,了手中的帕子,訕訕的說了幾句場麵話,連自己也覺得蒼白無力的很。
明蘭合上蓋碗,嫣然而笑道:“現下可好了,我這屋裏這幾個大丫頭都是老太太和太太一手調教的,最是懂事能幹的,如今加上媽媽,我這小院可妥帖了。”
尤媽媽心頭一驚,忍不住抬頭,著明蘭雋長的眼線,和含蓄的下頜弧度酷似多年前那位早逝的年輕姨娘,可神卻截然不同,不論說什麽聽什麽,那對微翹的長長睫都紋未,宛如靜謐不的蝶翅,隻秀的麵龐笑的靜好如水。
麵前這個素雅的孩上,著一種鎮定,一種居高位者的悠然,尤尤媽媽有些失神,覺得和記憶中那個跟在自己後的怯弱膽小的孩的印象合不起來,一陣無名的敬畏慢慢爬上的脊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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