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剛躲過一場暗殺,趙嫣到底要做做樣子給外人看，稱病臥床兩日。

翌日一早，坤寧宮就來了消息。

「奴婢給太子殿下問安。」

何史於殿外行禮道，「娘娘這兩日伴駕,委實不開。聞太子殿下遇險,特托奴婢來探殿下。」

趙嫣披靠於榻上,猜想何史定有話要傳，便抬手屏退左右。

「母後有何吩咐？」問。

何史這才握雙手進殿，隔著屏風低聲稟告：「回殿下,方才軍上報了摘星觀坍塌的傷員況,死一名監工、三名苦役，傷十九人。」

這還是因坍塌時正值午時飯點,其工匠、苦役大多聚集在窩棚中休憩，若非如此，傷亡人數還不知得翻上多倍。

趙嫣鬆鬆攏著襟，問道：「何史他們如何？」

「何史彈劾妖道世，勾結朝臣,堅決請求聖上嚴懲。可神真人在這節骨眼上死了,今晨太極殿議事,聖上大怒,將軍統領高見褫杖責四十,順帶……」

史頓了頓,方道，「順帶連同何史一起杖責了。」

「打言？為何？」趙嫣稍稍坐直子。

神真人死於軍弓矢之下，掌管軍的高統領被罰尚且能理解，杖責何史又是什麼道理？

何史搖首道：「娘娘不敢妄自揣聖意。只知聖上讓肅王親自監刑，百圍觀,可見是了真格。」

「何史還好麼？」

「娘娘派人打聽過了。何老的傷口看著駭人，但沒傷到筋骨。」

那便是聞人藺命人手下留了。

趙嫣心中清明，思忖片刻，又問道：「父皇下令廷杖之前，說了什麼？」

「聖上說，摘星臺剛倒，何史的奏摺就遞到了眼前，莫非他有通天的本事可以預知此劫？可見是蓄謀已久，居心叵測。」

「百沒勸？」

「勸了，今晨朝堂跪了一片。聖上只說了一句……」

何史看了眼四周，向前一步複述道，「聖上說，『你們難道還要朕寫罪己詔？』」

這句話，已然能表明父皇的態度：他一旦摧毀自己一手扶植起來的神教，就如同向天下認錯，而帝王的面絕不允許他向臣子低頭服輸。

所以，他只會將雷霆天威揮向神教以外的人，令朝臣噤聲。

難怪昨夜離開鶴歸閣前，聞人藺對說：「眼下朝廷的事，你不要沾。」

母后專程派何史前來傳遞太極殿的靜，必然也是讓審時度勢，莫要捲這場君臣對峙的流中去。

「母后的意思，孤明白了。」

趙嫣沒有什麼宏圖偉願，自始至終只是想點一盞孤燈，替趙衍求個真相而已。

神真人死了，的路還得繼續走下去。

趙嫣抱膝發了會兒呆，不自覺想起了去年長慶門下，聞人藺一襲紅玄氅，悠然拭指間鮮的畫面。

那時他便說過，公然行刑是為了震懾朝堂。

這次竟然留了何史的命，莫非是看在的面兒上？

這般接二連三的中，他又是何種態度呢？旁觀者，還是……佈局者？

這個想法只冒了個尖兒，就被趙嫣搖出腦海。

流螢恰時進殿，打斷趙嫣的思緒道：「殿下，孤統領去了趟大理寺，昨日行刺之人已有眉目。」

趙嫣收斂心神，忙問：「審出來了？」

「兩個活口，其中一個在審訊時就已傷重而亡，另一個問出的東西不多，都在這裏了。」

說罷，流螢從袖中出一份供詞，鋪展在趙嫣面前。

趙嫣掃視了兩眼，垂眸輕笑：「都是江湖殺手，並不知僱主是誰？騙誰呢。自我在通天臺搶到半本賬冊，到李浮假扮的『太子』遇刺，前後不到一個時辰，哪來得及臨時雇江湖殺手？」

「殿下的意思是，其背後必是宴會在場的朝中之人。」

「只怕是賬冊中涉及的哪家，狗急跳牆罷了。」

流螢立刻會意：「奴婢去轉告孤統領，務必給大理寺施，嚴加審訊。」

「不必了，他既是死士，再審下去也審不出什麼。」

給聞人藺或許能撬開，但趙嫣並不想拿這種小事去麻煩他。本也並非攀附他人而生的子，能自己解決就自己解決。

撐著下頜想了想，很快有了主意：「讓孤星將刺客活口關押在大理寺獄的消息放出去，就說刺客已經了僱主的些許線索。」

流螢疑：「幕後之人位高權重，若得知有活口在大理寺獄，或會如對付神真人一樣，殺人滅口。」

「去滅口才好。」

趙嫣起下榻，抻了抻躺得酸痛的細腰道，「只有他們潛大理寺下手，我們才能順藤瓜。」

流螢豁然：「奴婢明白了，這就去安排。」

「等等。」

趙嫣思忖道，「何史被杖責，宮中太醫定然不敢違抗聖命為他診治。老家人不容易，又是在還我的，你去拿些金瘡葯和參給他送去，務必讓他好生將養。」

流螢行禮道：「奴婢省得，已命李浮去安排了。」

……

夜幕降臨，山腰上半明月低懸。

鷂鷹振翅掠過屋檐，張滄躬上樓，帶來了最新的消息。

「王爺，自皇帝責罰了幾名言之後，有宦鼓吹摘星觀坍塌乃為上天對大玄敬神之心不誠的懲罰。皇帝默許此言，不僅要舉辦一場極為盛大的悅神祭祀，還建議徵發適齡為出家侍奉神明……」

說著，張滄咋舌嘆了聲，「如今國庫虧空，州的賑災款還未籌集齊，戶部幾個員頭疼得都快上吊了，哪還有錢搞祭祀？太極殿外跪了一片諫臣，連左相李恪行都來了，恐怕又得鬧起來。」

聞人藺一襲玄青長袍，燈下容深邃，不辨喜怒。

一切如他預料的那般，摘星觀的倒塌如一火引，必將引發燎原之勢。他太懂龍椅上坐的那個男人了。

然而，這還遠遠不夠。

聞人藺輕著腰間玉佩，語氣平靜得近乎漠然：「找個機會，將皇帝的想法傳到州。」

州是此次洪澇的重災區，衝垮良田萬畝，房舍無數，就等著朝廷賑災救命。若是他們知曉自己的救命錢糧被朝廷挪去祭天和豢養道士了……

張滄打了個哆嗦，不敢深思。

「對了王爺，蔡田還說了一件事。」

張滄道，「太子殿下將刺客關押在大理寺獄的消息放出去了，似是有什麼想法。」

聞人藺笑了聲。

小殿下對他教的知識總能學以致用，這麼快就能將敵之計運用得爐火純——當然，風月之事除外。

「暗中護著即可，不必手。」

說著，聞人藺向遠燈火喧鬧的宮城，視線定格在明燈高懸的東宮嘉福樓，淡然問，「今天是什麼日子？」

張滄抬頭天，著鐵青的下頜想了想，道：「七月初七，今天是乞巧節。宮裏的娘娘和們都在登樓拜月，故而宮中燈火較往日喧囂些。」

聞人藺微瞇眼眸，想起了月下那抹纖細的影，白皙緻的臉蛋矇著月華般的，漂亮得不像話。

兩天不見，還想的。

張滄見主子一直時有時無地著腰間的羊脂玉佩，定睛一看，昧著良心誇讚道：「王爺這塊玉雕得真好看啊！雕的這條狗兩隻耳朵四條短，有模有樣的，可見贈玉之人心誠手巧！」

聞人藺側首看他，目幽靜：「說得好。」

張滄抬手按著頸項，嘿嘿笑道：「卑職這人吧，就說實話……」

「扣半個月月俸祿，回去好生看看眼睛。」

說著，聞人藺轉下了樓層。

徒留張滄傻愣愣站在平座上，撓著後腦勺不理解道：「不是……為啥啊？那玉上雕的不就是一隻丑狗嗎！」

東宮嘉福樓上，趙嫣親手點燃了宮燈，以長柄勾掛在梁下。

極目遠眺，夜濃如墨，京城燈火如海，不見明德館鏡鑒樓的回應。

「太子哥哥，乞巧節不是要拜月嗎？掛燈作甚？」

霍蓁蓁提著一盒子做巧果的江米麵皮與紅豆餡料，仰頭看著宮燈上寫著的兩字，念道，「拂……燈？這是什麼意思？」

趙嫣轉看著小尾般跟在後的霍蓁蓁，無奈道：「今夜乞巧，郡主不在宮裏陪姑母和娘娘們，來孤這裏作甚？」

「想太子哥哥了，來看看嘛！」

說著，霍蓁蓁將手裏的各巧果捧上來，「趙嫣和那柳狐貍不在，都沒人給你送巧果。喏，來陪我一起做。」

趙嫣上一次做巧果，還是在華行宮之時。

有了興緻，便洗凈手，同霍蓁蓁一起坐在案幾后，將江米糰子扁，包上餡料合攏。

霍蓁蓁用手掌去模里的巧果糰子，問道：「咦，太子哥哥不是素來吃甜口嗎？怎麼包的是蟹黃餡兒？」

趙嫣指尖微頓，找了個理由道：「給妹妹做的。」

「太子」裏的妹妹，自然是遠在華的長風公主。

霍蓁蓁有點不高興了，噘著哼道：「我就知道，你眼裏心裏只有你的親妹妹！若是爹娘也給我生一個這樣溫寬厚的哥哥，惦記著我，護著我，就好啦。」

趙嫣啞然失笑。

羨慕自己，可自己又何嘗不羨慕？

「姑父姑母將郡主視為掌上明珠，有他們疼還不夠？」

「夠什麼呀？爹娘私下相的時候，都不許我靠近的！有時他們整天都關著房門，直到侍婢們伺候水梳洗才出來，也不知在裏頭作甚……我只能跟著母，邊連個說話的同齡人都沒有。」

說著，霍蓁蓁將好的巧果予流螢，讓放在一旁的小爐子裏烘烤。

趙嫣蹙眉看著自己那隻做得歪斜餡兒的蟹黃巧果，猶豫半晌，也置於爐上，不知會烤出一個什麼玩意兒。

「再過十天就是太子哥哥生辰了，太子哥哥打算如何慶賀？」

霍蓁蓁換了個話題，雙手托著腮興沖沖道，「請個雜耍班子熱鬧熱鬧，可好？」

生辰？

是了，原來一年過去了。

趙嫣垂下眼，從去年華行宮的那場大雨開始，從此過的每一個生辰，都失去了慶賀的意義。

比起這些虛假的歡樂，更想出宮去看看趙衍……的無名墳冢。

見久久不語，霍蓁蓁有些疑，正要問，卻聽李浮上樓道：「郡主，長公主殿下來接您回府了。」

「知道了知道了。」

霍蓁蓁揮了揮手，一時也忘了自己要問什麼，只傾道，「那太子哥哥，我先回去了哦！巧果了要記得吃！」

趙嫣學著趙衍的樣子溫和頷首，起道：「好，郡主慢走。」

「不用送了，我自己下樓。」說罷霍蓁蓁提著子，在金鈴的清脆聲中輕快下了樓。

趙嫣站在嘉福門樓上，憑欄去，只見一襲淺金裾的霍蓁蓁如一隻輕快的稚鳥，無憂地撲其父霍鋒的懷抱。

霍鋒張開雙臂，穩穩接住了撒的兒。壽康長公主則滿臉寵的笑，替兒了鬢角散的碎發。

正看得神，不妨後高大的影靠近。

趙嫣倏地轉抬頭，險些撞到聞人藺的下頜。

聞人藺手住趙嫣的額頭，免得撞上，低笑道：「看什麼，呆這樣。」

他順著趙嫣的視線去，霍鋒抱著兒轉了個圈，方穩穩放下，攜妻帶上了馬車。

聞人藺瞭然，隨即微抬手臂，敞開懷示意趙嫣道：「過來。」

趙嫣有種被看破的惱，後退一步道：「作甚？」

聞人藺沒說話，只手拉住趙嫣的腕子一拽，將擁懷中。

夜風拂過，星月無聲，趙嫣的臉頰著聞人藺質微涼的襟，著他腔沉穩有力的心跳。

一個無聲而沉穩的擁抱。

趙嫣怔怔睜著眼，就像是一件兒時得不到的東西，現在聞人藺忽然給了，驚訝只余還有點忸怩難安。

聞人藺卻不給掙的機會，一手攬著的腰，一手了的發頂。

「太傅的懷抱偶爾也能用來撒，殿下。」

他含笑的嗓音像是悶在腔中，震得趙嫣臉頰發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