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野的夜晚深邃寧靜,遠遠近近唯有茅屋里的一盞孤燈獨明。
現在正是秋寒重的時候,雖是蚊蟲,但是夜之后驟寒。郭林和章越吃了半個餅子,然后郭林點了一盞燈讀書。
章越這才看了五六頁即眼皮子上下打架,實在是頂不住了。
郭林見此語重心長地道:“師弟,學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咱們抄了一日的書,功課必是拉下,若不趁這時讀,如何是好?”
章越點點頭道:“師兄說得是……我省得……”
章越邊說邊長長打了兩個呵欠,看得郭林又是無語,又是無奈。
章越又強打著神看幾頁書。
郭林見章越無力堅持,又是苦口婆心地道:“我知師弟天資聰穎,過目……讀書不忘,可一味依仗天資才賦,早晚是有用盡的一日……”
章越點點頭道:“師兄說的是,所謂天作之才,就是百一之天賦兼有百九十九之用功……”
“百一之天賦兼有百九十九之用功……”郭林品著這句話心道,師弟真乃奇才,隨便一句話都如此有深味。
郭林心道,對啊,師弟縱使比我聰明,但我勤加努力,難道真就比他差不?
郭林欣然道:“師弟能明此理就好,故而……”
哪知章越又道:“然則那百一之天賦,更勝百九十九之用功……不是那塊料,再勤也是無用……師兄我疲了,反正已看了十幾頁書,邊睡邊背!”
說完章越蓋下書走到塌上合即睡。
郭林品著章越最后這話良久無語:“邊睡邊背,我倒從未聽過這讀書法子。”
“師弟……”郭林看見章越呼吸之間竟已睡,也不由對章越躺下即睡的本事自嘆不如,“……至也先洗漱再睡……看來師弟真是累了。”
其實郭林何嘗不累,一大早即前往章氏族學,抄了一日的書,又到這個時辰方才回家,無論心都疲乏至極。但郭林明白每日功課若拉下,即易生疲憊懶惰之心。
“學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
郭林勉勵自己,疲憊至極之時,郭林起取土盆里的涼水潑面……
陡然間這悉的味道再度……
為什麼師弟連角落這盆也沒放過……
次日。
師兄弟二人起床。
章越見郭林一臉疲憊的樣子問道:“師兄你沒事吧!不然今日你我告假。”
郭林擺了擺手道:“無妨。我還能撐得,今日咱們需去問齋長,昨日結多錢?規矩都要問清楚了,免得到時算起吃虧。”
“師兄所言極是,師兄昨日抄了幾頁?”
郭林道:“五十七頁。”
章越吃驚道:“那是一百九十九半錢,這一日兩百錢可以啊!”
浦城本地普通用工,在七十五錢至一百錢一日,一月也不過兩三貫。
郭林心道,師弟算數果真了得。
郭林苦笑道:“一日兩百錢雖多,但卻荒廢了課業,實是得不償失。若非為了爹爹的病,我豈會如此。只盼早日醫好了爹爹的病,繼續攻讀。”
“師弟雖只有一錢,但今日咱們去問問,一頓飯也不值幾十個錢啊!”
章越道:“師兄別問了,那齋長分明就是為難我。他說什麼就是什麼。”
郭林道:“那也要據理力爭,如何也要一試。快些,今日我讓娘給我們備了環餅,咱們邊走邊吃,如此可省一頓飯功夫。”
所謂環餅在北方是油炸馓子,但唐朝卻是一塊中央有餅,用繩竄起來掛在行囊上。如此宋朝南方還保留著唐朝的稱謂,作為路食的存在。
“好!我去拿竹筒打水!吃那個口干!”
郭林隨口道:“多打些水來,你近來有些火大!”
章越取竹筒一面去缸里打水,一面自言自語道:“師兄怎知我火大?莫非師兄是勾踐嗎?”
二人一早起床,用了一個時辰方才趕至南峰。
二人一到書院即詢問章衡昨日結錢的事。章衡不耐煩地道:“此事怎來詢我,你們去問學錄。”
宋朝國子監有設齋長,學錄。
齋長的職位類似于大學輔導員,學錄的職位類似于助教,不過太學的齋長,學錄都由學長擔任。
這一套辦法從何而起,無考證。
據說是范仲淹慶歷新政時,改革太學制度取法于胡瑗。胡瑗乃當世名儒,但卻不是員,然又稱‘白而為天下師’。
胡瑗曾先執教于蘇州,湖州州學,主張讀書人‘明達用’,于是他門下學生分為‘經義齋’和‘治事齋’,此舉開創了教學分系分科的先河,主張因材施教。
經義齋專研經義,培養學者型人才。
而治事齋,除了經學,還要學習武學,文藝,水利,政事等等,專門培養為從政人才。
范仲淹變法改革太學,不僅引用胡瑗的蘇湖教法,還讓自己兩個兒子范純佑,范純仁拜胡瑗為師。
范仲淹之后,歐修喜歡選拔人才于胡瑗門下。當時禮部貢舉,胡瑗弟子十常居其四五。而王安石變法時,也喜用胡瑗弟子為變法骨干。
當時胡瑗名氣大到什麼程度?
有人形容‘言談舉止,見之不問可知胡瑗弟子。學者語先生,不問可知是胡瑗’。
至于用學生來管理太學,達到練事的目的,以培養將來治事的人才,也是胡瑗的教學目的。
此舉令章越想到了后世的學生會。大學時提到學生會無人不罵,但罵過之后,若自己將來手掌權位,會不會比當初罵過的人干得更好?
至于章衡提及的學錄,正是那日章越,郭林面試時另一個學生。
學錄看了二人笑道:“我今日看過你們昨日抄錄了,幾無錯字字甚好!”
“多謝學錄贊譽。”
學錄對郭林道:“你抄錄五十七頁,既與先生約定三錢半一頁,如此就是一百九十九半錢。”
說完學錄翻開一本賬本,在郭林的名字寫下一百九十九錢半的字樣,然后道:“三日之后,可以日結,前三日算是押此。爾等可有異議?”
“一切聽學錄吩咐。”
學錄又看向章越道:“我聽聞齋長說,你將兩錢折為一錢抵一頓午飯可有?”
章越道:“確實如此。”
學錄道:“如此一日能有幾個錢?可是虧了。不過也要按規矩辦事。我觀你昨日抄得一頁多些,你我抵作兩頁計較,就算作七十二錢。”
章越,郭林對視一眼不由驚喜。
“多謝學錄。”郭林代章越答道。
章越也是抱拳稱謝。
學錄笑道:“午飯的事,也是齋長說定的,我這里給你算松些,但你也莫謝我,我也是看在你錯字字甚的份上,算是替我也省省心。此外學田的賬目甚至繁雜,我這里也缺個幫手,到時候或用你數日,這可不記工錢。”
章越心想這是與人方便,也是與自己方便:“以后請學錄吩咐就是。”
學錄點了點頭。
郭林問道:“還未請教學錄高姓大名?”
“不敢當,章采即是。”
章越品了品可沒記得歷史有名人,著實可惜了。
學錄章采又看向章越:“是了,我昨日看家狀,你是縣學里章旭的兄弟?”
郭林吃驚地看向章越,章越承認道:“確實如此,他是我二兄,我在家中行三,學錄莫非與吾兄識嗎?”
章采笑道:“真是章三郎君,失敬失敬。我也不算與令兄相,但也是數面之。當初陳令君在仁時,曾帶縣學學生來南峰與本族弟子登高共聚。”
“那日正是九九黃花節,我等族學子弟與縣學子弟們皆頭茱萸,一并喝桂花酒,詩作歌投壺箭,真是好不快意。”
“當時兩家師長都在,兩邊的弟子不免有上下之心,于是趁酒即以切磋學問之名顯才。當時汝兄可謂出盡了風頭,以文采折服眾人,甚至連投壺,也力人一頭。遙想二郎昔年風姿,豪邁之余卻又有幾分輕狂,但確實是才高八斗,在下當時是輸得心服口服!”
章越聽了也不由想象二哥當年之事,重佳節眾人暢飲,在陳襄與晝錦堂先生面前,一名十五六歲的年趁著酒醉,力本縣所有青年才俊,想想也是件非常快意的事。
但章越轉念一想,二哥在人家地盤上出盡風頭,豈非遭人嫉恨。
果真章采繼續道:“若非你有幾分相似令兄,我也不會著意看你的家狀。”
“不過子平一直對此介懷于心,他向來自視甚高,但除了令兄,他生平可從未輸過他人。你最好不要告訴他,你是章旭的弟弟。”
章越愣了半響,真可謂躺著也中槍。自己這二哥走了,仍要繼續坑弟啊。
也怪陳襄沒事帶著縣學弟子切磋什麼學問,這不分明砸人場子嗎?自己二哥若不出于疏族,本該在章氏族學就讀,但卻去了縣學。如今一個疏族子弟,挑了你們全部,讓本家弟子們的面子往哪擱,這實在讓人何以堪。
馬蛋,看來這梁子結定了。自己這二哥真是走到哪禍害到哪。
Ps:陳襄詩兩首《九日與浦城縣學諸生游南峰院》
九日黃花節,新樽綠蟻浮。投壺鳴魯鼓,歌者似商謳。諸子冠盛,先儒禮樂修。西巖山景好,為爾作秋。
《皇佑四年春重到浦城縣南峰寺因懷舊游》
重到南峰寺,尋思九日游。黃花何去,白雪有誰留。薄宦三千里,流四十秋。歸來見諸子,林下好相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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