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很難不記得
薑宛卿第二天清早醒來, 燒已經差不多全退了。
床畔空著,風昭然已經起床了。
昨晚風昭然也不知是在夢裏發哪門子瘋,好在他很快便清醒了過來。
薑宛卿也沒有再跟這鬼天氣過不去, 都已經這麼冷了,還要分床睡,豈不是自己折騰自己?
但半夜發現有人目炯炯盯著自己的腳, 這也著實不是什麼好經曆。
就在遲疑的時候, 風昭然解下了自己的發帶。
山居以來,他連頭發都不挽了,直接用發帶將長發束在腦後,一副山林逸士的模樣。
此時發帶一解, 長發如水披散,垂在頰邊。
他束發的時候端凝冷然, 散發的模樣卻有幾分旖旎之,也怪燈太過幽暗,更讓他整張臉看起來像是能攝人心魂。
“這樣你可放心了?”
薑宛卿這才看到發帶將風昭然的兩隻手捆在了一起。
風昭然將手送到麵前,“你來打個死結。”
薑宛卿心說死結那倒是不必。
風昭然雖然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但他的“目的”裏麵應該不包括“腳”這種事。
不過人都這麼配合了, 薑宛卿也不想放過這種機會, 拈起發帶的兩端, 打了個活結。
還特意打一隻好看的蝴蝶結。
這麼一覺睡下去, 倒是又安穩又暖和。
今天的早飯是薺菜粥。
話說井臺上邊上的薺菜都讓兩人吃得差不多了。
風昭然對飲食向來無所謂, 一切食的作用對於他來說都隻是填飽肚子而已。
薑宛卿卻已經不是很想再看到薺菜了。
上一世到了春天裏,春筍齊齊冒出來,才知道竹林裏可以刨出吃的。
現在想想, 春天有春筍, 冬天應該有冬筍吧?
於是和風昭然拿起鋤頭便去竹林。
隻是春筍皆是向到地麵之外, 一眼便能瞧見,所以挖起來十分簡單。
冬筍卻是長在地下,且竹林的葉子落了一層又一層,仿佛給地麵蓋了厚厚一層毯子,要先把竹葉拉開,才有可能找到筍。
如此忙碌半天,薑宛卿終於發現了地上被頂開來的一小土包。
“這裏這裏!殿下快來這裏!”薑宛卿大喊,“這裏一定有筍!”
風昭然隻見隔著層層修竹,頭上頂著竹葉,臉上沾著泥土,笑容皎潔明亮,眸子閃閃發。
他不自覺也微笑了起來,向走過去。
薑宛卿一麵刨,一麵向他傳授經驗:“看,這就是筍尖。這挖冬筍不能太用力,因為一不小心就會挖斷,一定要慢慢的,輕輕的,就這樣一鋤一鋤往下挖——”
就在這個時候鋤頭底下傳來一下脆爽的。
薑宛卿僵住。
“怎麼了?”風昭然問。
“挖斷了……”薑宛卿想哭。
風昭然蹲下去,果然那顆冬筍斷了兩截。
“無妨,一樣能吃。”
風昭然手裏拿著的是一把劍——數十年前的舊主收在書房的,而今已經鏽得不樣子,被拿來當鏟子用。
薑宛卿也蹲下來,一起做這細致活。
兩人頭對著頭,臉對著臉,距離極近,但兩個人都沒有意——荒山野地,他們相依為命,靠近已是極為習慣的一件事。
“五妹妹這麼有經驗,是以前挖過冬筍嗎?”
風昭然像是隨口問。
薑宛卿專心致誌地挖著筍,頭也沒抬,順便答:“沒挖過,不過挖過春筍。”
“哦?什麼時候挖的?在哪裏挖的?”
“就在——”薑宛卿猛然回神,看向風昭然。
風昭然低眉垂目,隻盯著手上的活,好像比還要全神貫注,並不是要打聽什麼。
“就在我小娘的莊子那邊,附近有竹林,下人挖筍的時候,帶我去玩過。”
風昭然這才抬起眼,看了一眼,臉上有微微的笑意:“五妹妹小時候倒是快活的。”
薑宛卿想說小時候的時間那麼長,再無聊的年也能找出幾件有趣的事。
但想了想還是沒說出口,因為風昭然的年很可能真的一件也找不到。
“孤小時候比不上五妹妹,不單沒有上房揭過瓦,也沒有挖過筍,更沒有看人紮過掃帚、挖過薺菜。”
好像知道薑宛卿在想什麼,風昭然道,“你知道孤小時候最喜歡做什麼嗎?”
“做什麼?”
“讀書。”風昭然道,“母後喜歡孤讀書,所以孤讀書的時候,那些人從不來打擾。”
薑宛卿想,他說的那些人,可能是指邊的宮人,也可能是指那些總是嘲笑奚落他的其它皇子。
薑宛卿小時候很宮,當然,即便宮,也看不到東宮真正的模樣,無論宮人還是皇子,在外人瞧來,前者恭順,後者高貴,絕不會欺淩他人。
但薑宛卿很了解,從前那些欺負的貴們,哪一個走出去不是知書達禮、溫可人?
“我覺得那些人就是天生的壞胚,又或是裝模做樣當人太久了,骨子裏就是個畜牲,好端端便要欺侮他人。”
薑宛卿抬頭道,“殿下,等你回到京城,那些人一個都不要放過。”
風昭然問道:“眼下到了如此境地,你還覺得孤能回去嗎?”
“那是當然。”
可是親眼看見他如何率領大軍,揮師北上,包圍京城,然後踏著父兄的鮮,一步步走向最高的座。
的聲音十分篤定,風昭然輕輕笑了,接著前麵的話道:“他們並不是好端端便要欺侮人,而是他們自慚形穢,生怕在某些人麵前被襯出自己的無能與低劣,所以對那些比他們厲害的人,便格外嫉恨,能踩一腳便想踩上一腳,會讓他們覺得安心痛快。”
“嫉恨?”
薑宛卿覺得皇子們嫉恨風昭然是有理由的,他從小便讀詩文,出類拔萃,若不是皇帝偏慶王,他便是世人眼中最出的太子,最完的儲君。
但那些貴嫉恨什麼?嫉恨庶出?嫉恨小娘出低微??
風昭然仿佛能看穿在想什麼:“嫉恨你貌啊,五妹妹。”
薑宛卿一愣,“那會兒大家還都是黃丫頭,有什麼貌不貌?”
“沒有人是突然變好看的,好看的多半從小就好看。”
風昭然抬眼瞧一眼,語氣有幾分悠然,“五妹妹的量自小就比旁人高挑,骨架也生得纖細,五也比旁人明麗。在所有人都還是一群黃丫頭的時候,五妹妹已經是一朵亭亭玉立的小芙渠了。”
“……”薑宛卿,“殿下你……還記得我小時候的模樣?”
“五妹妹自小便是鶴立群,與眾不同,孤很難不記得。”
薑宛卿手上的作頓住了,有一種被時擊中的覺——整個時代都想求得的一個答案,就在此時拐了一個彎,直接來到的麵前。
在那些節慶時刻的筵席上,隻能遙遙看他一眼,或是低眉順眼地與他見個禮便肩而過,沒有人知道平靜表麵之下的瘋狂心跳。
他看到了嗎?
他記得嗎?
他會覺得好看嗎?
難以遏止的暗自傾慕貫穿了整個時代。
若是可以,真想把這個答案送給上一世的自己,應該會很開心很幸福。
隻是這一世已經不需要了。
看到又怎樣,記得又怎樣,覺得好看,又怎樣?
到頭還不是死路一條。
“好了。”薑宛卿一鋤下去,把底下的筍座挖了出來,拎著鋤頭就去了下一找筍。
風昭然看著土裏潤脆的冬筍截麵:“……”
明明還有不。
他難得有這樣願意和人聊天的時候,他不喜歡“人”,不特指誰,單純就是指世上所有人。
人虛偽、貪婪、自私、狠毒——就比如他自己——和人比起來,野都可得多。
他還有些話想跟說,他其實喜歡這個地方,因為這裏沒有人。
隻有他和。
這讓他覺得自己好像變了稍微好一點的人。
但薑宛卿已經走遠了,在一棵竹子後頭蹲了下來,開始埋頭挖。
從這裏隻看得後背影,的比一般子長,但蹲下來卻是小小一隻,像一隻圓滾滾的兔子。
風過竹林,竹葉沙沙作響。
天地之間隻有他們兩個人。
過竹葉的隙灑下來,照在風昭然的微微勾起來的角上。
他十分耐心地把那截被薑宛卿放棄的冬筍挖了出來。
*
薑宛卿把井臺邊最後幾棵薺菜拔了。
風昭然在井邊剝筍,他的手指修長,剝筍也有一種別樣,神甚是專注。
薑宛卿兩世裏都有一種疑——旁人被貶謫多半要苦悶頹喪憂心不已,他卻安之若素,甚至還有一種在皇宮裏錦玉食之時都沒有愉悅,這是為什麼?
他可不是什麼淡泊名利之輩,也絕對沒有做閑雲野鶴的夢想。
上一世是真心欽佩,覺得風昭然無論順境逆境,皆之泰然,當真不是凡俗之輩。
這一世隻覺得——這人肯定在憋什麼壞。
忽地,聽到那邊剝筍的風昭然在念叨些什麼。
薑宛卿停下手上的作,就聽他在自言自語:“……這還真是層層離錦籜,節節瑯玕。”
這是詩人齊己寫的《新筍》。
薑宛卿:“……”
竟然有閑念起詩來了。
風昭然洗完了筍,又把薑宛卿手裏的薺菜接過去洗幹淨,然後兩人一道去廚房。
一個燒火,一個做菜。
經過那次薺菜煎麵餅,薑宛卿發現風昭然在廚藝上居然頗有天份,同樣的食材在他手下做出來的顯然比做的好吃,便決定將大廚的位置給風昭然。
打算好了,若是風昭然跟講那套“君子遠庖廚”,就翻出剛進來時講好的約定,事事要聽的。
結果風昭然並沒有說半個不字,從善如流地拿起了鍋鏟。
薑宛卿憑借著上一世做春筍的經驗,指導他將筍切片,薺菜切末。
然後就見筍片輕薄如紙,薺菜細碎如絮。
……連刀功都讓薑宛卿塵莫及。
冬筍本就極鮮,再加上薺菜亦有一鮮香,這一道菜讓薑宛卿胃口大開,添了半碗飯。
風昭然居然也添了一碗。
薑宛卿吃驚地看著他。
皇室中人皆有一套規矩,比如吃東西時絕不能出偏好,因為那樣很容易給人暗算之機。
別的皇子可能是被迫如此,風昭然卻是天生如此,他吃什麼都是一臉無無求六清淨的模樣。
“山野時蔬,原來這樣味,多謝五妹妹了。”風昭然吃著甚至慨起來, “聽聞冬筍與臘同炒,風味乃是一絕,可惜在這裏吃不上了。”
薑宛卿倒是心思一。
上一世整個冬天,薑宛卿出逃無果,便老老實實窩在這邊山腳下,直到過年的時候,山的那一邊鞭炮震天響,薑宛卿才驚覺那邊有人煙。
在山上找到一條差不多已經被廢棄的小徑,越過一道峽穀,就到了山的那一邊。
於是第二天薑宛卿起了個大早,跟風昭然說要進山一趟。
“進山?”風昭然,“做什麼?”
薑宛卿:“去撿。”
風昭然一臉疑:“撿什麼?”
薑宛卿收拾出一隻土布裁出來的包袱:“你不知道嗎?冬天時候很多類吃不飽,會在尋食的路上死,天寒地凍,質不壞,進山一撿就能撿著。”
風昭然瞧說得一臉認真,不由失笑:“這是誰哄你的?”
冬日食短缺,一旦有野因為無法獲得食而死,肯定會為其它野的食,哪裏得到人去撿?
薑宛卿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你啊。
上一世就是他告訴這一點,才進山的。
所以這會兒他是故意逗吧?
薑宛卿沒多廢話,隻問風昭然:“你去不去?”
風昭然才要答話,屋外忽然響起幾聲鳥。
山間鳥多,鳥聲終日不絕,但這幾聲鳥好像跟平時聽到的不大一樣,風昭然頓了頓,道:“孤肩傷未愈,不能同行,五妹妹自己去吧。”
薑宛卿不在意,上一世也是自己一個人去的,當下拿了把柴刀便出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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