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的地牢里,一人雙臂被鐐銬鎖縛,高懸在兩邊,渾跡淋漓,已無一好。
這被猩紅漬模糊了面容的人,正是為二皇子裴篤獻策海東青發狂的吳先生。
森寒四壁上,幽幽油燈映過去,鞭、荊、鉤、枷、烙……十二般刑俱全。這勝似大理寺刑房之所,竟是在大理寺卿薛亭的府宅地下。
薛亭拾石階而下,緋細綾服加,狐裘玄靴,襯出峻肅的一張臉。
他面如常,拂裘在刑人前幾步遠坐定。目輕瞥過地面黏稠泥,如視無。
“還是不肯招供嗎?”薛亭看向施刑的府役,語調無甚起伏,卻已帶責問之意。
這位吳先生,的確是跟在二皇子邊多年的謀士。平素并不算出,總也中規中矩,不至于犯蠢。此番卻獻出了這樣的計策。
薛亭起初以為,冬狩之日的變故皆是太子暗中安排,連挑唆二皇子者亦是經太子授意。直到太子命他查探獻計的謀士,他才知并非如此。
太子不知以何渠道,預知了二皇子的行。于是順水推舟,加大了摻海東青飲食的藥量,使當日勢遠超二皇子預判,以至皇帝傷重,由太子代掌朝局。
然而真正有意教唆二皇子的,另有其人。也即吳先生效忠的主人。不知其份,更不知其意圖。
無論這幕后之人,意在二皇子,還是意在皇帝,總歸繞不出皇權之爭,多半是敵非友。
那仆役手中還拿著帶鉤刺的長鞭,聞言躬道:“大人恕罪,已用了重刑,可這人的太嚴。”
薛亭瞟一眼他手中的鞭,鞭倒刺末端沾滿沫子,輕描淡寫道:“那便是打得還不夠重。”
仆役會意,再次狠狠去。一鞭下去,鮮濺出,模糊的皮被倒刺勾連著掛起。
吳先生不過一介書生,早已奄奄一息,幾昏厥,又被劇痛激醒,發出嘶啞的慘嚎。
“還是不肯說嗎,究竟是何人指使?”薛亭淡然看著面前痛呼戰栗的人,平靜地等到二十鞭后,揮手示意停下,在鐵鏈錚然余響里再次問他。
吳先生大口地吸著氣,聲音孱弱,吐字艱難,卻還是堅持道:“我已說過,我效忠于二皇子。只是為了讓二皇子能得陛下看重,一時鬼迷心竅。”
薛亭嗤笑一聲:“倒是個骨頭。既然如此氣,想必不易收買。是你的主人多年前就把你安在二皇子邊,還是說,你本的確是二皇子的人,卻有什麼要的把柄或親眷落于人手?”
薛亭一邊緩聲將話灌他耳,一邊留神觀察他的神。果然在說到“親眷”二字時,捕捉到了他痛苦神下的細微變化。
當下心中有了數。看來今日已問不出什麼,薛亭不糾纏,輕撣擺,斂裘起。離去前只留下一句:“仔細防著他自盡。”
走出暗室,天乍然映眼簾。一點冰涼落上薛亭的額際。抬目四,原來長安城迎來了今冬的第二場雪。
歸瀾院中。
江音晚在華綺麗的寢屋里,過半開的菱花檻窗,靜靜著那碎瓊絮,片片悠飏。
原在窗下的紫漆描金檀木羅漢床,已換作了梨花木嵌螺鈿花鳥紋的人榻。一手支額,斜倚躺于人榻上。
室溫暖,輕。云英的蜀錦長,飾以淺淺金銀繪,勾勒出子窈窕曼妙的線,曲無方,輕煙一般鋪陳榻上,再迤然委地。
不一會兒,婢之一的丹若上前,低眉垂目,小心地提醒:“姑娘可要把窗關上?仔細莫著涼了。”
江音晚至今不明白,這些婢為何對畏懼。回頭一笑:“無妨,我不冷。”
丹若出為難的神。不敢再勸,更不敢就這樣由著姑娘吹風,躊躇無助地站在那里。
幸而這時秋嬤嬤緩步,使了個眼讓退下。秋嬤嬤捧著一件平金繡紋輕腋裘,上前輕輕搭披在江音晚的肩頭:“姑娘子弱,還是要當心些。”
江音晚點頭,又把視線移到了窗外。窗下的幾盆羅漢松,漸漸被一層輕白覆上。那遒曲的扶疏綠影,頂著梢尖的白,添了拙樸雅趣。
秋嬤嬤沒有勸關上窗,而是取了一條緞鑲絨的抹額為戴上,以免吹了冷風頭疼。
這幾日,太子事務繁忙,不曾來苑坊。江音晚又困囿于此不得出。秋嬤嬤含著憐惜一眼,擔心悶壞了,看看雪景也好。
這時,庭院的彼端,管事周序推開院門進來。庭院中,青磚地面已積了薄薄一層寒。周序腳下一,險些溜倒,卻只顧護著懷里的一個大包裹。
待他一路小心地進來,給江音晚行了個禮,便捧出這個圍著厚絨的包裹,恭敬置于案上。打開來,原是一個紫檀鑲金的鳥籠。里頭是一只鸚鵡。
周序討好般笑道:“這鸚鵡品種名貴,且寒冬里馴養不易,尋常難得一見。太子這段時日忙碌,卻時時惦記著姑娘,特送來給姑娘解悶。”
然而坐在榻上、他想要獻好的致人,見到鸚鵡的一霎,臉卻倏然一白,更似冰雕雪琢。
眼前金貴的鸚鵡,翅膀和長尾呈鮮亮滴的青翠,部是一點寶藍。
赫然是江音晚曾經夢中的那只。
那個夢里,它不在籠中,而在鳥架棲桿上立著,足上拴著細細金鏈,鈴鐺隨振翅而響。
后來帶鈴鐺的金鏈,朦朧間似拴在了江音晚自己的足踝上。一片霧迷離里,足踝似被舉過頭頂,那叮瑯的金鈴,響在耳邊,愈顯急。
如今看著這鳥籠,恍惚竟也覺得,自己似被束縛在了籠中一般。
這些都是次要。真正讓如墜冰窟的,是夢里驚聞父親的死訊。如果這只鸚鵡當真出現了,是否意味著,那不只是夢,而是預示?
似有一只大手,攥住了的心肺,狠狠擰攪著。掌大的小臉上,褪得干干凈凈。
周序見的反應,亦覺驚駭,慌問道:“姑娘可是不喜歡這鸚鵡?”說完恨不得自賞耳,太子的賞賜,怎能說不喜?
江音晚猶墜深淵之中,耳邊嗡然呼嘯,一時沒有回答。
周序見如此,已屈膝跪下,伏地叩道:“奴才該死,奴才該死。”他自然不能說是太子的賞賜不好,只能稱自己的罪。
江音晚這才回神,勉強牽起角笑了一下:“我沒事,你起來吧。”
著這只立于籠中的漂亮鸚鵡,嗓音幾乎輕著問:“這樣冷的天,它是否需養在室?”
周序抬頭,抹了一把冷汗,答:“姑娘說得正是,這鸚鵡原是養在花房溫室里的。”
江音晚細細去憶那個夢,鸚鵡是在檐下,而非室。是否說明夢中噩耗傳來,至在開春以后?
但是夢中時間,或有顛倒錯,不能確定。
江音晚心慌如麻,還要迫著自己思考挽救之策,只覺整個人撕裂一般。神思不定間,聽見自己聲音縹緲地吩咐:“那便先將鸚鵡籠懸于外間吧。我有些乏了,想去躺一會兒。”
一直躺到了晚間。草草用過晚膳,又早早地洗漱歇下。
引得秋嬤嬤擔憂問詢了一遍又一遍:“姑娘是否不適?差人去請羅太醫來看看吧?”
江音晚皆搖頭稱自己無礙。
重重藤蘿紫的帷幔半垂,如煙似幻。可以見案上的黑釉刻花玉壺春瓶,其上斜一株重瓣綠萼,幽然吐香。
慢慢坐起來,垂目看自己上的素緞寢,又向不遠的妝奩臺。錦霓裳,璨珠玉環,金齏玉鲙……眼下一切,皆來自那個男人的恩賞。
救父親的路,亦唯此一條。
以太子之尊,吩咐照顧一個被流放的犯人,至保其命,輕而易舉。
人非草木。這些時日,江音晚自然察覺了裴策對的態度。是興趣的,甚至可稱是喜的。只是不準,這興趣有幾分,喜如幾何。
有自知之明,亦了解裴策的淡漠寡,絕不會自大到以為,僅憑自己一句話,裴策就能答應幫。
幸而知道,裴策想要什麼。那也正是手上唯一籌碼。與裴策之間,本就始于一場易,是遲遲沒有兌現自己的義務,不能再延擱虧欠。
至于或被當做供他賞玩取樂的鳥雀,那點酸恥意,早該想通放下。
只是仍存怯和懼。
酉時末,秋嬤嬤猶不放心,再度,卻見帷帳之,江音晚怔怔坐著,眼周染開了一點紅。
秋嬤嬤正要關切問詢,便看江音晚貝齒咬了咬,似下定什麼決心一般,微咽的嗓音努力鎮定道:“嬤嬤,我覺得我生病了。”
秋嬤嬤心說果然,忽視了神里的異樣,急道:“姑娘您快躺下,奴婢這就差人去請太醫。”
江音晚卻輕輕攥住了的袖子,杏眸里帶了懇求:“嬤嬤能不能幫我請殿下來?”
秋嬤嬤只以為小姑娘病了,需要太子陪著,連忙應下:“奴婢自會派人去東宮稟報,您先躺好,別再凍著了。”
說著,便扶江音晚躺下,細致為掖好衾被,轉正要去吩咐人,又聽見江音晚的聲音低弱輕傳來:“嬤嬤,有沒有那種……唔,小人書?”
秋嬤嬤回,微微訝然,又覺得或許姑娘病中難免流一些孩子心,輕哄著問:“姑娘要哪種小人書?”
江音晚的半張臉埋在錦衾之,只出一雙鹿般的眼,不停眨著,碎星閃。嗓音從衾被下傳來,悶悶的,支支吾吾:“就是……我聽族中姐姐們說過,新娘子要學的那種小人書。”
秋嬤嬤一愣,意識到說的是避火圖,愕然道:“您要這個做什麼?”
江音晚的荑在暗揪著衾被,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那麼飄忽,正經道:“在殿下來之前,我要抓學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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