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策凝眉,手去握江音晚的手,察覺到下意識瑟一避。他繃著下頜,不輕不重住那截皓腕,長指順著纖手過去,一一扣的指。
到底諒此刻心緒不佳,裴策按捺下眸底晦,緩聲道:“既然是你兄長隨之,便讓他呈上來,你也一同看看。”
江音晚微愕,向他。他是對矯詔之事并不知,還是有意演戲,不敢去猜,怕自己的心向他傾斜,反被他輕易愚弄。
的瞳仁如薄的琉璃,零落淚影映出裴策分明的廓。聽到自己的聲音,輕若自語,應了一句:“好。”
李穆傳喚謝衛率。謝統一緋戎服單膝跪地,拱手時兩間虎頭披膊鏘然有聲,雙手呈上一道浸染漬的黃綾卷軸。
江音晚心跳一滯,果然是前世那封矯詔。
明黃之如淬毒,滲痛江音晚的雙目,渾抑制不住地戰栗。其上斑斑跡,是兄長這一路傷的,亦是大伯與其麾下所有亡魂的。
慘烈的殷紅,濃至暗褐,刺在眼底,將那一汪脆弱琉璃砸得支離破碎。
裴策與握的手掌察覺到的抖,側首垂眸凝一眼,終究沒問什麼,只是指節略微用力,將荑輕輕了,再緩緩放松些許。
他向謝統言簡意賅吩咐將之打開。
謝統恭聲領命。金剝落的卷軸緩緩而開,那黃綾地上祥云瑞鶴的圖案已被跡浸,鐵畫銀鉤的字跡斷斷續續依稀可辨。
“……今聞安西節度使反,已奪關至沙州,爾駐北庭,當速率兵過天山,平定叛……”
“皇帝信璽”四個朱紅篆字,只在一團里模糊出邊角幾筆,卻已足夠認出是發兵所用的璽印。
裴策的面一分一分沉下去。墨袍上自前襟至肩頭平金繡出猙獰夔紋,襯著他峻漠鋒利的下頜。他未發一言,然而威如山,讓謝統持卷的手都發。
因卷上字字,同他筆跡幾無二致。
被他扣在掌中的細荑,愈發劇烈地抖起來。裴策蹙眉側首,看到江音晚面孱白,雙眸黯然無,只怔怔凝在這幅黃綾上,姿搖搖倒。
室燃有熏爐,裴策已為解下了出門時披上的銀狐裘,亦摘了帷帽,此刻只一狐肷坎肩罩著月青上襖,似竹間初月,清幽一線落于掌心,無論如何都握不住。
裴策當即臂將人攬在懷里,向李穆漠然一瞥示意。
李穆趕忙帶著眾人退出去。謝統巍巍將這封意料之外的“詔書”置于桌案上,便忙不迭退下。
江音晚木然地由裴策擁著,視線仍空落于那封矯詔上。隔世再見,猶能牽扯出心底鈍刀割磨般的痛楚。
裴策將擁在懷里,那般的用力,有一霎失了方寸,仿佛只有這樣,才能確認的存在。他下頜抵在的發頂,得那麼近,說話時,江音晚能到他膛輕微的震。
他結,嗓音低沉得染了黯然,喚了一聲:“晚晚。”
隨后稍稍放松了錮著的雙臂,緩緩道:“晚晚信孤,孤直到方才才知,原來江家父子曾收到這樣一封‘詔書’,其出兵。上面的字跡,絕非孤所寫。”
江音晚久久沒有回答。裴策退開許距離,稍俯與平視,幽邃漆眸,認真諦視的眼,只覺那雙瞳仁里淚意如破碎琉璃,下去卻是無無瀾的寂靜。
他克制下心頭的慌意,一手握在的薄肩,另一手輕輕捧著的臉,再喚一聲:“晚晚,相信孤,好麼?”
江音晚空茫視線終于漸漸聚焦在他的面龐,聲音亦淡得似竹葉凝映出的一點寒月,一句一句平靜道:“殿下問我,前世,建興元年三月,從晉王府回宮后,為何對您態度轉變。
“當日在晉王府,我并未與表兄相見。我見到的,正是這封矯詔。”
裴策一怔。
江音晚的杏眼里,淚珠無知無覺地滾落下來,分明眸底寂寧如古井,可為何眼淚那樣多?裴策拇指指腹一遍遍為拭去,卻似乎淌不盡一般。
“我多麼希相信殿下,然而先有柳太嬪之言,后有這封矯詔。且兄長告訴我,他一路人追殺,九死一生,又安知不是殿下派去的人?我怕我一時信錯……他日有何面去見江家先祖,去見我的父親和大伯?”
那淚珠分明冰涼,落在裴策指尖,卻似乎滾燙,直直在他心頭灼出一個模糊的來。
他從不知道,江音晚一人承了這樣多。怪不得,怪不得在他邊一心向死。
彼時只道晚晚厭他至此,卻不知背后竟是這般緣由。想來豈止厭他,該是恨他骨,為這恨意甚至斷送了命。
裴策指尖幾乎輕,拇指指腹再一遍去拭的淚,卻驀然頓住。
他細細再看一眼江音晚眸底神,只見一片愴然,確認一遍未窺見對他這個作的厭惡和抵,指腹才輕輕落在膩面頰上,將那滴淚抹去。
那停頓微不可察。只是不知的厭惡是否一時被那片死寂掩去。裴策不敢再深思。
他將嗓音放得極緩,亦極鄭重:“孤不曾派人追殺江寄舟。你也知道,真正同安西節度使勾結的是淮平王,而將謀反罪名扣給江家的是父皇,這兩方都斬草除。
“前世,孤也曾暗中下令尋找江寄舟蹤跡,卻一無所獲,直到他于建興元年返京。今生,孤亦派人搜尋,才險險將他救回。”
裴策慢慢松開江音晚,端然而立,抬掌并攏三指起誓道:“孤絕未做過構陷江家之事。是何人設計仿孤筆跡制矯詔,江家父子出兵,又是何人安排王益珉獻策,炮制冤案,柳昭容又為何要對你說那番話,孤都會一一查清,必給你一個代。”
也必讓他們一一付出代價。他將殺意凜倨的最后一句,默默斂下。
他蕭蕭肅肅站在那里,頎謖峻拔,眸底湛湛,如一片深湖,讓人幾乎要溺斃其中。
江音晚定定著他,似隔著十年,甚至茫茫生死,去當年讓一見傾心的雋潤年。曾抱著那份枯死枝頭,而現在他對說,相信他。
始終希相信,只是不敢,那樣多的鮮和刀,在二人之間劃出千丈壑,教不敢逾越一步。
江音晚沒有說話。冬日薄薄日,勾染眼前修眉俊目,深刻廓。有細小淺金的塵,在影里浮,漾進的淚眼,沉寂中再度映出點點波。
柳昭容用心可疑,其言不可盡信。
裴策若有心瞞,大可除去兄長命,又或者毀去這封矯詔,何必特意拿到的面前?
江音晚心里有了答案,只尚存躊躇,不敢確認。
裴策慢慢放下了立誓的手,向畔去,似要握住的手,卻終究頓住,緩緩落回,負于后,在看不見的地方握拳,青筋畢。
他眸一分一分涼下去,濃黑如徽墨潑濺,夜寂寥,他半垂下濃睫掩去,竟有落拓頹唐之意。
江音晚終于輕聲道:“我愿意相信殿下。”
我自被家人護得太好,自問從不是多有勇氣的人。一句相信,便是全然的付,是我押上全部孤勇的豪賭。
裴策,但愿你不要讓我的勇氣,為一個笑話,一場罪孽。
那嗓音輕緲若無,卻讓裴策如將死之人窺得一線生機。他目驀然凝注在江音晚面上,辨出話里是真意還是敷衍。
江音晚卻微微偏頭,避開了他過于患得患失以至于顯出銳利的視線,看向病榻上的江寄舟,道:“殿下還是喚太醫和大夫們進來吧。”
裴策眸在側頰一滯,幾不可察地黯沉一分。卻只是輕輕頷首,道:“好。”
江寄舟狀兇險,起初是面發青,高燒不退,口鼻不斷滲,到了申時末,面驟然轉為脹紫。
吳太醫吩咐婢為他灌下吊命的湯藥,然而一掰開口腔,他口中便大口大口地往外涌出來。
裴策本勸江音晚離去,然而如何能夠放心?執意守在這里。
裴策知道江寄舟的安危是他同晚晚之間游般的一縷細線,若江寄舟出事,晚晚方才說的相信,恐怕再不作數,亦不敢再勸,只默默陪著。
他在這里,滿室太醫和大夫皆繃了頭皮,斂聲屏氣,眼看江寄舟況惡化,更是人人驚出了一冷汗。
最后強行灌了藥下去,又施了針,脹紫總算退去,然而依然面如金紙,從面皮下出一死氣。
暮四合,斜疏疏照進來,江音晚坐在病榻邊的一把斑竹漆面椅上,裴策守在邊。
為了方便太醫婢等照料,且堂兄妹之間總歸有男之別,江音晚不曾坐得過近,只將將能看仔細兄長的況。
然而時間久了,裴策還是眸微顯幽沉。
他不聲斂去,垂首向江音晚道:“晚晚,醫工們來回忙碌,在這里守著多有不便,不如去外間的羅漢榻上坐等,有什麼狀況你亦可及時知曉。”
江音晚稍作猶豫,還是依他所言。
別莊中亦有膳房,眼看天漸漸暗下去,膳房備好了晚膳,太醫大夫們流去用膳。
李穆早有吩咐,膳房按江音晚的口味備下了致佳肴,一一呈上來。然而江音晚胃口寥寥,只略了幾箸。
裴策舀了一匙魚翅羹遞到的畔,江音晚微微偏頭避開。
裴策作一滯。濃睫半垂又抬起,掩去了一霎的晦。俊面平和如水,將湯匙放下,緩聲問:“晚晚想吃點什麼?孤讓膳房重做。”
江音晚輕輕搖頭:“不必麻煩,我已經飽了。”
裴策目漸漸淡下去,漫然掃向桌上的膳食,漠聲喚了一句:“李穆。”
江音晚心頭一跳,擔心他又要遷怒廚子,荑住了他的袖擺,嗓音輕道:“殿下,我沒有胃口,不關旁人的事。”
裴策看著那雙水漉的杏眸,明明白白看到了眼底的懼。
他下頜線條崩得愈發凌厲,然而終是和緩下來,大掌攏住那只荑,輕輕了,慢慢道:“孤知道晚晚心系兄長,吃不下東西,可你本就脾胃虛弱,又還在病中,只吃這點怎麼行?”
他看到江音晚神漸漸了抗拒,接著輕緩道:“孤讓膳房熬一碗粳米粥來,多再用一些,好不好?”
粳米粥同防風草、蔥白、生姜一道熬煮,是一道祛風散寒的藥膳。(1)
江音晚輕弱地應了一聲。
最終由裴策喂著,用下了半碗粳米粥。裴策見當真吃不了更多,也不再勉強。
江寄舟的況,一直到戌時末都未見好轉。所幸也未再惡化。今夜極為關鍵。吳太醫曾說過,若能熬過,高燒退去,便可保住命,否則再回天無力。
夜漸深,別莊在京郊,據苑坊較遠,裴策不愿江音晚再車馬勞頓地回去,已命人收拾出了廂房,準備在這里歇一晚。
然而江音晚尚沒有歇息的意思。
壁上靜靜燃著盞盞掐琺瑯的壁燈,將江寄舟所在屋室照得亮如清晝,大夫、太醫皆把心吊在嗓子眼,張地盯著江寄舟的狀況,時不時低聲談兩句,擬定可能要用的藥方。
江音晚守在外間的羅漢榻上,以手支頜,手肘撐在梨木幾案邊沿,力已漸漸不濟,卻固執不肯睡去。
裴策俯為將銀狐裘松松搭在肩上,低聲道:“晚晚先去睡吧,孤守在這里,有什麼事一定立刻告知你。”
江音晚已沒什麼神,還是道:“我想確認兄長無事再去歇息。”
畢竟兄長是眼下邊唯一親人,是生是死,只在今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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