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征沒有直接回答,在書扉上做完最后一句批注，擱筆道：“這些書，晦難懂的地方我全做了批注,你自己看，應當也能看懂了。”

樊長玉聽他這麼說,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他答應了要教讀書，怕是不能兌現承諾了，才把所有書都做好批注留給。

心頭有一瞬間空落落的，說不清是什麼覺。

不過他同自己非親非故,假贅是各取所需，本就互不相欠，何況這期間他也幫了自己不。

樊長玉強下心中那一異樣，道：“我沒什麼想要的,該有的我都有了，豬鋪子生意紅火,鹵也打響了名氣,有了穩定的銀錢來源，開春后還能在鄉下的豬棚里養豬……”

說著自己往后的打算,想到言正就要走了,養豬的事他大概也不能參與了，不由抬眼去看他,發現他似乎在認真聽說這些,神平靜又和，心底突然升起一說不上來的難過。

覺得可能是自己在最難的時候，是跟他一起扶持著過來的,所以聽他說要走,才一下子有些不習慣吧。

道：“你放在我這里的銀子,明日我去錢莊幫你換銀票，這樣你走的時候帶在上也方便些。”

謝征好看的眉皺起，說：“給你的就是給你的。”

樊長玉道：“出門在外，花銀子的地方多著呢，何況你還要重建鏢局，上不帶銀子，你打算喝西北風去？再說了，無功不祿，拿著你這麼大一筆錢，我這心里也不踏實。”

四十兩白銀可不是筆小數目，他暫且放自己這里也就罷了，人都走了還把錢留給，樊長玉真不能心安理得地收著。

加上昨日去溢香樓賣鹵二人平分后的那六兩，他放在這里的一共是四十六兩銀子，樊長玉打算再添四兩湊個五十兩的整數，全換銀票拿給他，到時候再給他些銅板路上趕車或是打尖兒用。

如此一來，也不算虧欠他。

謝征角抿了些，看著道：“不是糖錢麼？”

樊長玉迎著他的視線，眼神清明無一雜質：“你以后回來了，要是還想吃糖，我再幫你買吧。”

笑了笑，像是揶揄，卻又有些語重心長：“不然你在外邊遇上個姑娘，想讓對方幫你買糖沒錢了怎麼辦？”

謝征角抿得更了些，上那一和也消失了個干凈。

樊長玉恍若未覺，打了個呵欠道：“很晚了，早些歇著吧。”

一直到樊長玉回屋了，謝征仍坐在桌前，許久，闔上了雙眸。

除了，不會再有人給他買糖了。

他不確定自己此去還會不會有命回來，有些話，不能說出口。

賀敬元追查那二十萬石糧查到了趙詢頭上，趙詢又把糧與了他的舊部，賀敬元沒查到的東西，但尋著蛛馬跡也能猜到些什麼。

魏宣如此混賬行事，以賀敬元的本事，又是在薊州府，真要制住魏宣也不是難事，但他沒有，無非是想用百姓他帶著那二十萬石米糧現。

百姓的疾苦和民間罵名，比起他的命，在魏黨看來顯然算不得什麼。

畢竟當初魏黨為了除掉他，讓安在他邊的細作謊報軍，跟著他上戰場的那八千將士，也全在崇州戰場上了棄子……

這尸山海堆的大仇未報，魏嚴父子一日沒見到他尸首，哪敢安枕？

他給不了一個還會回來的承諾，看似心大，卻是個極有原則的，不會不明不白跟他有任何牽扯，所以才執意不肯收他的銀錢。

兩不相欠，才不會心存掛念。

他想，兩不相欠就兩不相欠罷，不過一屠戶，有什麼好？

起踱步往房間走，路過檐下時，飛雪落在眉心，融化后的涼意浸骨，心底最后那一傲氣也涼意侵蝕了去。

推門的手輕按在木門，卻遲遲沒能推開，垂首沉沉閉上眼，掩去這一刻的狼狽。

怎麼能不好呢？

就是哪兒都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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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深深，積雪落滿竹枝。

趙詢踩著一地落雪快步走過庭院，進了暖閣，一室燭火通明，圓弧形的雕花鏤空月亮門后，擺著一對鎏金狻猊博山爐，鏤空的爐頂正徐徐往上漂浮著青煙。

再往里的榻前，垂下半截金紗簾，看不清榻上男子是何樣貌，不過垂落至榻下的擺，織金繡錦，華麗非常。

趙詢不敢多看，垂首恭敬道：“主子，依您吩咐，魏宣強行征糧的事已大肆宣揚到了京中，如今所有仕子都在聲討魏黨，李太傅也在朝堂上公然對魏嚴發難。”

榻上置了一方矮幾，擺著茶盞，男子抬手拿起一盞，指節修長卻蒼白得過分，瘦得好似幾枯骨，他笑了聲，“做得不錯。”

又問：“武安侯那邊如何了？”

趙詢想到上次和謝征的會面，額角出了一層細汗，著頭皮道：“武安侯讓屬下將魏宣境征糧之事告知賀敬元，想來是讓賀敬元阻止魏宣征糧。”

紗簾后的人低笑了聲，不知是在譏嘲還是當真覺著好笑：“魏嚴那等臣賊子，竟教養出了個憐民生疾苦的外甥？”

他淺抿一口后擱下手中茶盞，“倒也不怪魏嚴如此忌憚他，他借著買糧，便探清了你手在泰、薊兩州的十余接頭點，貨時故意給賀敬元留了線索，也算是回敬武安侯的一份大禮了。畢竟……薊州府若是沒能繼續鬧出征糧的丑聞，咱們在京城搭起的戲臺子就沒人唱了。”

趙詢有些擔憂：“若是讓武安侯發現是咱們給賀敬元留了尾……”

紗簾后的人不以為意：“怕什麼，又不是我等拿刀著魏宣征糧的，能讓魏黨一再失民心，又能看魏嚴手中昔日的兩把刀同臺唱戲，何樂不為？況且，我這也算是幫了武安侯一把，百姓對魏黨的仇怨越重，他后邊再站出來奪回西北，不就越得民心麼？”

趙詢贊道：“主上圣明。”

隨即又斟酌開口：“武安侯和主上面談，您意下如何？”

謝征當日狂傲說的那些話，他是半句不敢說與眼前人聽的。

紗簾后的男子沉片刻，道：“還不是時候，讓他和魏嚴鷸蚌相爭去吧，最好是斗得兩敗俱傷。”

趙詢聽出他對謝征只有利用之意，遲疑道：“武安侯畢竟是謝將軍孤……”

男子眸驟冷：“魏嚴親手養大的狼崽子，可不會是什麼純善之輩，兵權放在別人手中，也不如握在自己手中穩妥。”

天寒地凍的，趙詢后背的冷汗卻一茬兒一茬兒地冒了出來，他躬道：“屬下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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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宿燈火同樣久久未熄的，還有賀府。

賀府門外圍著數十名魏宣手底下的軍士，府上人輕易不得外出。

就連角門和院墻都有軍士來回巡邏。

夜幕中，暗箭如急雨嗖嗖向府門前的那些將士，府門前的兵卒瞬間了陣腳，倉惶往有遮蔽躲：“有敵襲！”

“快快稟報與將軍！”

“殺——”

一隊手持刀戟的薊州府兵自夜中殺了出來，打了驚魂未定的魏府軍士一個措施不及，很快便占了上風。

薊州府兵里帶頭的人正是鄭文常，他高舉手中橫刀：“隨我進去解救大人！”

他乃賀敬元手下重將，對賀府的地形很是悉，很快就帶著人找到了書房。

賀敬元坐于書案后，案前鋪著一卷竹簡，似在秉燭夜讀，瞧見提刀闖賀府的鄭文常一眾人，臉微變：“爾等怎來了？”

鄭文常單膝跪下，抱拳道，“卑職帶人前來助大人困，魏宣此舉實乃欺人太甚！大人不妨修書一封遞往京城告與丞相，且看他魏宣還能跋扈到幾時！”

賀敬元聽他說了來意，擰眉心，長嘆一聲：“糊涂啊!”

鄭文常面不解：“大人此話是何意？”

賀敬元卻不再多言，起在書房來回踱步一番后，吩咐下去：“帶著你的人先行離開。”

鄭文常愕然道：“那大人您呢？”

賀敬元道：“魏宣不敢奈我何，我如此行事，自有我的緣由，爾等回去待命即可。”

鄭文常和其余幾個武將面面相覷，但本著對賀敬元的敬重和服從，還是抱拳道：“卑職領命。”

他們要離去時，賀敬元猶豫片刻，終是添了句：“若見魏宣手底下的軍士征糧時欺無辜百姓，阻撓一二，莫要鬧出人命。”

幾個武將聞言，心中雖疑，但仍只是抱拳領命。

唯有最后離開的鄭文常，在出門前不解追問了句：“大人為何要懼那魏宣？”

賀敬元負手著書案上方那塊“明德惟馨”的文匾，嘆息一聲：“非是懼他，莫要多問，按我說的做便是。”

鄭文常只得揣著滿腹疑抱拳退下了。

賀敬元卻著那塊文匾久久沒能移開目。

他滿罪孽無妨，大胤百姓將來會不會在戰火里夾求生才是最重要的。

天子一怒，伏尸百萬。

掌權者的紛爭，最終苦的只是底層百姓。

被那姓趙的商人買走的二十萬石糧，若當真是在那人手上，經此一試，便也能知曉他是隨了魏嚴的心狠手辣、不達目的誓不罷休，還是尚念著天下黎民百姓的。

若是后者，關于十六年前錦州一戰，他所知曉的，在那人回來后，或許也是時候告訴他了。

若是前者，他便帶著那一起進棺材。

只有仇恨，而對天下蒼生無一憐憫，知道一切后無非只會掀起更多的戰火，萬民苦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