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長玉昨夜喝多了,一酒氣,換上謝五拿來的干凈袍后,眼見謝征命底下人套了馬車,似要出門,從端上來的朝食里拿了兩個大白饅頭就跟著往外走。
這舉把謝征逗笑了,“真著了?”
樊長玉不理他,坐上馬車后啃自己的饅頭。
這城主府的饅頭蒸得綿又香甜,可比軍中的饅頭好吃多了。
謝征本不覺著,看吃,突然又生出幾分嘗嘗的心思,靠坐在馬車的另一邊盯著看了一會兒,問:“有這麼好吃?”
樊長玉想著他這一早起來,跟自己一樣都沒吃東西呢,大方地把手上的另一個饅頭遞了過去:“給你。”
謝征卻沒接,探鉗制住另一只手,樊長玉那本該往自己邊送的半個饅頭,就這麼被他咬了一口去。
樊長玉瞪眼怒視他,后者面不改地嚼碎了咽下去,點頭道:“是甜的。”
這一語雙關的話讓樊長玉面上多了幾分惱,憤憤道:“拾人牙慧!”
謝征抬眸:“吃你一口東西,怎麼跟‘拾人牙慧’扯上關系了?”
對上樊長玉那帶著些許茫然的眸子,謝征默了一息,突然問:“你是不是以為,別人照著你吃過的東西再咬一口,就是拾人牙慧的意思了?”
樊長玉老實點頭,又問:“不是嗎?”
謝征無言按了按額角,“老頭子都教了你什麼?”
樊長玉小聲嘀咕:“這是我自己看書了悟的。”
這話把謝征給氣樂了,他眼半抬睨著道:“那你還有悟的。”
樊長玉不傻,當然聽得出他這不是夸贊的話,幾口啃完最后一個饅頭:“打仗時請幕僚費銀子,現在不打仗了,回頭我給自己請個西席。”
謝征道:“倒也不必如此費事。”
“拾,撿取之意;牙慧,旁人言語。撿旁人之言,當做自己的,常指抄襲、套用。”
他嗓音低沉而富有磁,耐心講解起疑難雜問,上了幾分武將的煞氣,多了幾分樊長玉形容不出的雅致。
發現在出神,謝征抬手在腦門上輕敲了一記,說:“以后每日來我這里讀兩個時辰的書,省得老頭子回來了,見你學這樣,把他給氣出個好歹來。”
樊長玉捂著被他敲過的腦門,聽他說起陶太傅,也顧不上生氣了,問:“你有義父的消息了?”
謝征眸微斂:“沒有,但總歸是同魏嚴不了干系。”
說到最后一句,他嗓音驟然冰冷。
正好馬車停了下來,前邊傳來謝十一的嗓音:“主子,到了。”
謝征率先下了馬車,出一只手示意樊長玉搭著,樊長玉穿的是一勁裝,長一邁輕輕松松就跳了下去,回過頭沖謝征淺淺一揚眉。
秋日的太從樹蔭間碎下來,落在臉上,角挑起的笑是一種介于男之間的明,干凈明澈,溫暖蓬。
看笑,謝征便也跟著扯了扯角:“我是怕你扯到傷口。”
樊長玉滿不在乎道:“早就不疼了。”
沿著鋪了滿地黃葉的幽徑往前走,謝征不不慢落后一步,卻能準無比地抓住的手,“我知道,可我怕你疼。”
這話落進樊長玉耳中,心口猝不及防地麻了一下。
側過頭去看謝征,卻見謝征正兩眼平視前方,說:“就是這里了。”
幽徑的盡頭是一別院,院外有數十名玄甲鐵衛把守,見了謝征,紛紛單膝點地:“侯爺。”
謝征淡淡點頭,吩咐道:“把門打開。”
隨著朱漆大門緩緩向兩側打開,別院中的一對母子也抬頭朝外邊了過來。
樊長玉驚喜加,快步走向院中:“淺淺?”
俞淺淺也是又驚又喜,抓著樊長玉的手左看右看:“真沒想到還能在這兒見到你……”
說著,又讓長高了不的俞寶兒喚樊長玉:“寶兒,這是你長玉姑姑,還不快人?”
俞寶兒往大門看了又看,見跟著樊長玉進來的只有謝征,才轉頭向樊長玉:“長玉姑姑。”
喚了這麼一聲后,他了藏在袖子里的手,帶著一他自己都沒察覺到的張問:“長寧妹妹呢?”
當日同長寧分別,還是在長信王府上,已將近半年未見,他也不知長寧究竟是得救了,還是被那些人又帶往別去了。
樊長玉他的頭道:“我也是才知你們在這兒,寧娘在家呢,晚些時候就把接過來。”
俞寶兒明顯松了一口氣,乖乖應好。
俞淺淺約莫是已經知道了謝征的份,再見到他,面上多了幾分局促,“多謝侯爺搭救之恩。”
謝征避開俞淺淺這一禮,只說:“都是臣等分之事。”
這微妙的稱呼讓樊長玉和俞淺淺都察覺到了不同尋常。
正好謝十一匆匆步院,似有要事要稟報,但礙于人多不好開口。
謝征便道:“你們先聊。”
等謝征出了院落,俞淺淺拉著樊長玉坐下,給倒茶時,才問了句:“侯爺如今還是你夫婿吧?”
被齊旻抓回去后,所知的消息甚,眼下得知謝征就是武安侯,也不清楚謝征和樊長玉如今是怎麼一回事。
樊長玉捧著茶盞想了想,說:“算不上,我倆當初親就是假的。”
俞淺淺給自己倒茶的手一頓,以為如今是沒名沒分地跟著謝征的,眼神復雜又心疼地看向樊長玉:“抱歉,我并非有意提起此事……”
樊長玉沒當回事,“這有什麼。”
俞淺淺看當真毫不在乎的樣子,也稍稍放下心來,隨即又搖頭失笑:“你啊,心大這樣,真不知是福是禍……罷了罷了,你如今有軍功在,將來封個一半職的,吃朝廷俸祿,也無需心婚嫁之事了。”
樊長玉聽得一頭霧水,怎麼突然就說到婚嫁上去了?
干咳兩聲說:“那些事還早。”
俞淺淺嘆了口氣問:“那你和侯爺,打算就這麼過下去?”
樊長玉撓頭,仔細琢磨著俞淺淺話中的“就這麼過下去”的意思,陶太傅還沒找到,魏嚴還沒扳倒,孟家的冤屈還沒洗清,這麼多事擺在眼前,他們當然得把這些事都解決了,再心婚嫁之事。
于是樊長玉點了點頭,說:“這樣也好的。”
俞淺淺眼中的心疼之更明顯了些,用力打了一下樊長玉手臂,斥道:“你個憨姑娘!”
隨即又是深深嘆息,勸道:“我知道侯爺是人中龍,世間子就沒有不喜歡這樣的蓋世英雄的,可他終有一日是要娶親的,你這般沒名沒分地跟著他,到時候苦的是你自己。”
樊長玉這才聽出俞淺淺誤會了,一臉糾結地著后腦勺道:“他是想娶我來著,我覺著還不是時候……”
俞淺淺:“……”
合著白擔心了半天。
俞淺淺佯裝生氣,樊長玉老老實實將自己世和盤托出,俞淺淺臉變了幾遭,神復雜地道:“隔著父輩仇怨,侯爺還能待你如此,這份真心也是日月可鑒了。”
樊長玉挽笑笑:“我不會讓他余生都良心煎熬的,也不會讓我外祖父蒙冤千古。”
俞淺淺被樊長玉這一刻的決心和意氣染,也笑了笑,說:“那便查下去吧,若是沒個頭緒,不妨從隨家下手試試。”
樊長玉詫異道:“隨家?”
俞淺淺點頭。
是被騎救出來后才知曉齊旻真正份的。
從前只覺著齊旻和長信王府的關系極為怪異,蘭氏和趙詢表面上是王府的下人,但卻又防著王府的人。
一開始猜測是隨家兩兄弟并不和,畢竟不是同胞兄弟。
后來長信王和隨元青相繼失勢,齊旻帶著和寶兒玩一出金蟬殼,不惜殺死待他如親子的姨母長信王妃,俞淺淺才愈發覺著他可怕。
那時他臉上全是殺死長信王妃濺到的,把匕首握到尸尚未僵的長信王妃手中,偽造自殺的假象,不巧被掀開帳簾撞見,齊旻抬頭朝看來的那個眼神,至今午夜夢回想起都還會做噩夢。
他簡直是一條在暗吐著毒信的蝮蛇,蟄伏著只為尋找機會一擊斃命。
俞淺淺道:“我總覺著,齊旻似乎格外恨隨家人,當年承德太子妃選隨家作為齊旻的藏點,或許也是有原因的。”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從俞淺淺那里離開后,樊長玉回去的一路都在失神。
謝征指節叩了叩馬車上的矮幾問:“在想什麼?”
樊長玉道:“淺淺說,齊旻似乎很恨隨家人,承德太子妃當年把他藏到隨家,應該也不是臨時起意。”
謝征眸子微瞇:“長信王已死,隨元青還在我手上,等擒了齊旻回來,再好好審審他。”
樊長玉問:“方才十一找你,是齊旻那邊有消息了?”
謝征頷首:“騎的人已跟著李懷安找到他了。”
上一次騎圍剿,李家死士和齊旻邊的皇家影衛帶著他逃出去了,謝征失了他們的蹤跡。
李懷安離開盧城,前去同齊旻匯合,正好給謝征的人帶了路。
-
滂沱大雨停了,破廟的檐瓦上還往下滴著水珠,但檐下的水洼里,是一片靡艷的胭脂。
遍地都是死尸,鮮染紅了地上的雨水。
李懷安躺在破廟門口,口中往外溢著鮮,見隨元青提槍走向齊旻,爬起來想要阻止,卻已來不及了,只能啞聲痛苦喊道:“殿下快走,快走……”
隨元青腳碾過李懷安手背,盯著他痛到扭曲的臉,嗤笑道:“李家可真是擅養好狗,可惜忠心錯了主子。”
他一步一步朝著坐在火堆旁齊旻走去,槍尖下方被鮮染紅的穗子隨著他走,在破廟地磚上滴下粘稠的鮮。
廟外解決了余下死士的騎見隨元青取齊旻命,喝道:“侯爺有令,生擒此人。”
隨元青朝著說話的騎咧一笑,眼里著大仇即將得報的瘋狂和快意:“他謝征的令,干我隨元青何事?真當老子怕你們給老子下的毒?殺了這賤種,老子就去地底下陪父王母妃!”
幾名騎的人進來攔他,卻被他一槍橫掃得倒飛出去。
他槍尖直指齊旻咽,冷笑著道:“借著別人的名頭茍且生了十余載,想來你也沒什麼言了……”
齊旻平靜喚他:“青弟。”
隨元青額角青筋凸起一條,槍尖用力一挫,齊旻從角至臉頰就被劃開一道口子。
他惡狠狠道:“你不配這麼!”
隨元青險狡詐了半輩子,卻還是頭一回被人欺騙至此。
十幾年的兄弟誼全都是假的!
那個被燒毀了容貌脾氣無常,卻總是溫聲喚他“青弟”,教導他要好好讀書的兄長也是假的!
齊旻角破開,面上卻已經平靜,他垂眼道:“事到如今,還是該同你說聲抱歉,不管你信不信,我從來沒想過要傷你分毫。”
這句話無異于是火上澆油,隨元青盛怒之下,甚至舍了長槍,直接上前一步用力揪起齊旻的領,聲嘶力竭質問他:“沒想過傷我分毫?是來不及吧?我母親視你如己出,你是怎麼下得去手呃……”
最后一句話還沒質問完,隨元青只覺心口驟然一涼。
間涌上腥甜,他低頭看了一眼,一把匕首正刺自己左,而匕首柄,握在齊旻手中。
他吃力抬起頭,看著齊旻,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沒想過傷我……分毫?”
齊旻眼都不眨地將匕首往前又松了一寸,冷漠看著隨元青搐的:“這種話你也信,死得倒是半點不冤。”
隨元青已經支撐不住自己的了,跪倒在地,紅的一雙眼里滾落水澤:“……我一直……一直把你當兄長……”
齊旻面無表出匕首,再沒多看一眼倒在后的尸首,冷道:“這都是你隨家欠我的!”
倒在破廟門口的李懷安已全然被這突來的變故驚呆了。
齊旻走到他跟前時,稍作停頓道:“原以為你跟這些人是一伙的,既然你對孤忠心,孤便不
殺你了。”
他被劃破的半邊臉上全是跡,半低著頭看人的視角,恍若披著人皮的厲鬼。
李懷安被他盯著,有一瞬甚至覺得自己沒法彈。
屋外的騎見勢不對,正要朝齊旻齊攻過來,忽從破廟頂上又飛下一撥影衛來,出手如閃電,瞬間就要了那幾名騎的命。
李懷安出了一冷汗,他邊的影衛本沒死傷殆盡!
他是一早就做好了兩手準備的!
齊旻冷眼看著影衛從一名騎上搜出的玄鐵令牌,撿起扔給李懷安,眼神如毒蛇一般盯著他:“去,把孤的人給孤帶回來。”
李懷安接過那塊被鮮染紅的令牌,又回頭看了一眼,最初就替齊旻擋道死在了火堆旁的蘭氏,忽覺遍生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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