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者他抱著死的決心，直面剌帝的刀劍，毫不見退，可因為顧玉的一拽，將他從鬼門關拽了回來。救命之恩不是他想要的，卻是他欠下的。

后者他還了這份人，卻怎麼也邁不過心里這道坎兒。

以下犯上，禍宮闈，天理不容，顧玉活該被凌遲死，五馬分尸。

可是他看著剌帝被活活嚇死的死相，又看著一旁假意哀傷的顧玉，嗓子里像是塞了棉花，怎麼也開不了口。

一路失魂落魄回到家后，居子石對連老怪問道：“我錯了嗎？”

連老怪悶聲不吭，哪怕從流言蜚語和顧家軍尸骸的歸來猜到了些許真相，還是沒有責怪這個剛直的老朋友。

居子石抓著他的肩膀，再次問道：“我錯了嗎？”

這是顧玉冒著生命危險，也要弒君的理由嗎？

殺父之仇，是君臣尊卑相沖突，顧玉毅然決然選擇了后者。

而且做了。

居子石試著將自己代顧玉的境，可自己在君臣和父子的關系之間，依然做不出抉擇。

居子石悲憤道：“以天下為局，萬民為棋，顧玉...”

居子石雙手握拳抵在墻上，咬牙切齒說出后半句話：“真是好樣的！”

語氣中的褒貶意味難辨，恐怕連他自己都分不清楚。

連老怪忽然道：“居石頭，我要參加今年的科舉了。”

居子石震驚地看向連老怪。

連老怪道：“我有種預，盛世要來了。”

居子石看著連老怪，瞳孔畏，抖，卻不知道說些什麼。

連老怪道：“科舉改制之后，世家衰落已定局，天下萬萬讀書人終于熬到了出頭之日。”

“為寒門發聲的顧玉當上丞相，手握重權，帝廣開言路，不拘一格選拔人才。”

“我沒有你這般剛正，敢用錚錚鐵骨為天下拼命，我膽小怕死。曾在朝堂上過壁，撞過南墻，險些尸骨無存，便心灰意冷退出朝堂，養鵝扎燈幾十年，心中對這尊卑有別的世道不是沒有怨念。”

“可是最近我坐在茶館里，看到來往的書生學子，一個個朝氣蓬，滿口心懷天下，為國盡忠。我一面覺得他們太年輕，遲早會撞個頭破流，一面又對他們生出艷羨，這種朝氣是我曾經有過，又弄丟了的。”

“當年心如死灰不假，如今心中涌起一熱意，卻是死灰復燃之相。”

居子石失神道：“朝堂臟污，當年如此，現在亦如此。不是科舉改制就能掩蓋人丑惡的。”

居子石知世故而不世故，憑著錚錚鐵骨，上罵皇帝，下罵群臣。

連老怪則是天真爛漫，在朝廷得頭破流后，決心歸于自然。

連老怪忽然激道：“天下何不臟污！”

“一句功高蓋主，剌帝不顧邊關危難，不顧萬民心寒，讓紹無極把顧家軍和西戎人一起埋葬在萬人坑里！”

“可顧玉沒有像你一樣，直面強權，憑愚蠢的剛直做事，也沒有向我一樣一，抱怨天地不公。”

“你怪以天下為局，萬民為棋，將仇恨看得太重，把江山社稷，君臣之道看得太兒戲。”

“但是你睜眼看看，做的哪一件事，不是在私心之上，為天下計！為萬民謀！”

連老怪的話如平地驚雷，將居子石炸得耳朵轟鳴，頭腦發蒙。

連老怪繼續道：“我總算終于明白了，天下何不臟污？可難道因為臟污，就閉目不言了嗎？”

“我們尚且有選擇的余地，就算不為，亦能歸于田園，煮酒烹茶，養鵝鳴琴，高高在上對朝政指點一二，一寸太平安寧。”

“可是那些食不果腹，不蔽的百姓呢？”

“他們除了聽天由命，還能干什麼？”

“朝堂卻有臟污，可唯有在臟污，才能清除臟污。”

“居石頭，朝堂泥濘中了一個你，的確可惜。但我現在愿意相信，有萬千鐵骨錚錚之人，會涉足臟污！”

“你自有你的君臣之道，天理昭彰，我亦有我的大道不孤！”

連老怪說完這番話，心中郁氣一吐而盡，看著滿院的花花草草，琴棋書畫，白鵝仙鶴，曾經覺得自己志趣頗高，現在只覺荒唐可笑。

他拎起一把花鋤，把院中所有景致都砸了個稀爛。

居子石大驚：“連老怪，你瘋了不！”

連老怪看著他嗤笑一聲：“歸田園，不與世俗同流合污，都是狗屁！不過是文人士大夫給自己的無能找的借口。”

居子石冷冷站在原地，看他發瘋，看他將滿院閑趣弄一片狼藉。

最后，連老怪道：“居石頭，我去了。”

居子石連忙拉著連老怪的袖：“你要去哪兒！”

連老怪回頭看他，眼神堅定：“我要去天下最臟污之。”

連老怪的話震耳聾，居子石眼中涌現一熱淚。

連老怪道：“要麼跟我去，要麼你自己留下！”

居子石哽咽出聲，不等他回答，外面的敲門聲響了起來。

府上仆從過來道：“顧丞相來訪。”

聽到這個稱呼，居子石先是恍惚了一下，等他意識到顧丞相究竟是誰，又下意識想讓仆從將其趕走。

但驅趕的話還未說出，他又想起茶館，說書人言又止的故事，想起剛剛連老怪的話。

居子石抹去臉上的淚：“讓...進來。”

顧玉帶著一個致的盒子上門，侍從想要接過，被顧玉拒絕了。

等顧玉走院中，卻看到滿院狼藉，連老怪的大白鵝了驚嚇，此時滿院跑，鵝飛。

顧玉猶豫了一下，還是踩過滿地瓦礫廢墟進來。

走近之后，顧玉自然看到了連老怪臉上余怒未消，居子石臉上一派張嚴肅。

顧玉很是詫異，這一對好友，竟然會吵架？

若非他們臉上上沒有傷的痕跡，顧玉都要以為他們狠狠打了一架。

顧玉收起疑，雖然已經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丞相，顧玉在居子石面前，還是那副謙遜有禮的模樣。

“顧玉見過居前輩。”

居子石不自在地“嗯”了一聲。

顧玉小心看著他的臉，道：“我來的，好像不是時候。”

連老怪冷哼一聲：“不，你來的正是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