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帳》94

半月之久的冬狩過去,眾人整裝返京。

時至十月中旬，微風乍寒，吹得人心口都在發涼。一路山高水遠,至十月廿五才堪堪抵京。而這次帝王返京,有許多事便與半月前大不相同了。

例如，前營都尉一職有了著落，羽林衛指揮使的職位卻空出了出來。

十月廿六一早,彭公公便叩門賀喜,滿面紅地展開圣旨,陸九霄由羽林衛指揮使調任為前營都尉，前者是四品,后者是三品,是名副其實的升調。

此事說意外也不甚意外，畢竟陸世子那一箭，可是正正了宣武帝的心。一時間，侯府可謂門庭若市，探病的、賀喜的，險些就要將侯府那塊雕花門檻給塌壞了。

與陸九霄此的熙來攘往相比,四皇子便難免顯得凋零冷清。

只能說這人啊，一個個都是見風使舵的牛鬼蛇神，這幾日宣武帝是如何對四殿下的，眾人皆看在眼里，四殿下失了圣心，這是擺在明面上的事。

從前結李家的墻頭草,眼下卻都沒了靜。

若放在從前,哪怕四皇子一時失勢,眾人都也不至于齊齊裝聾作啞,畢竟眼下這宮中能堪重用的皇子而又，在京的嫡子更只有四皇子一人。

可以說，儲君之位，無人能與趙淮旻爭。

可近日這風頭，略微有些偏，偏向東南方的驥——

好容易等到四皇子鐵盧，沉寂多年的二皇子黨忽然活躍起來，仿佛是商量好了似的，時不時便要在宣武帝耳邊提一二皇子如何如何，似是在說：四兒子不行不要，你還有二兒子。

而在此時這個宣武帝正對趙淮旻無比失的關口，這話確實奏效。

許久不念自己那二兒子的帝王，終是在這日夜里閑下來時，想了想趙淮瑨的模樣。

彭公公見他忽然拿出了一把落灰的佩劍，仔細一瞧，那劍把上扣著枚明黃的流蘇。

他頓時了然，將茶盞遞上道：“老奴沒記錯的話，這劍穗是二皇子七歲那年親手所做，贈予陛下的。”

提起此事，宣武帝便點頭笑了笑。

倏地，他想起什麼似的，走到角落的一面陳列架旁，許是清帝王沒有瞧這面柜子的習慣，宮人們便也懶地沒去拭，落滿了灰塵。

彭公公心下一跳，“喲，瞧這些個懶的家伙，老奴改明兒便將他們打發去殿外！”

宣武帝沒出聲。

他看向第三個木格里的琉璃珠，指著道：“這珠子是老二第一回擊退流寇時，給朕捎回的。”

說罷，他又看向第四個木格，然卻是擰著眉頭，半響記不起來由。

彭公公笑笑道：“圣上忘了，這是二殿下收復靈州時贈給您的。”

“這木雕是二殿下初學雕刻時，雕的第一件小玩意兒，特贈給圣上的。”

“這佛珠是二殿下去皇寺為驪國祈福時，給圣上求來的。”

“還有……”

……

……

帝王背手細聽，一時間有些慨，“老二孝順，是朕這幾個兒子里，與朕最親厚的一個。”

“是，二殿下素來孝順。”彭公公眼睫微，這京都怕是又要變天了。

聞言，宣武帝確實沉默不語。

趙淮瑨能文善武，毫無疑問是諸位皇子里資質最好的一個，他曾經確實很重他。

直到役都那一戰……

思此，宣武帝臉微凝，背在后的手微微一。

五年前的賀家，實在太過功高震主了。

他敲打賀祿鳴數次無果，不得不從賀忱下手。為了一個賀忱，他賠上的不僅是役都三城，不僅是三城子民，他還賠上了當時為副將的趙淮瑨。

而趙淮瑨僥幸活下，確實是意料之外，然宣武帝欣喜之余，卻也擔心他會徹查此事，這才不得不將他遣去山高水遠的驥。

這一去，便是五年。

而賀家的事，早就翻篇了。

是啊，早就翻篇了……

思此，宣武帝似是做了什麼決定，擰眉道：“彭譽。”

“欸，老奴在。”

“五年了，朕許久不見老二了。”

又是一陣靜默，他繼續道：“下旨讓他回京述職吧。”

“老奴這就去擬旨。”說罷，彭公公匆匆退下。

他站在廊下，抬頭瞥了眼城的黑云，搖了搖頭。天家父子啊，哪來那麼多誼可言，圣上深更半夜追憶往昔、懷念二殿下是真，可企圖利用二殿下制衡也是真。

他們這位圣上啊，素來不是個會將蛋放在一個籃子里的人。他有心讓陸九霄認祖歸宗，給了他前營都尉的位置，便是給了他爭儲的機會。

可他給了陸九霄機會，卻不會只給陸九霄機會。

畢竟一人得勢，到底會使朝局失衡，危及他的皇位，而此時遠在驥的二殿下就了最佳人選。

可圣上怎不想想，他放出去的是一只虎崽，五年了，便是虎崽也該長大了。

而猛虎是會吃人的。

小太監順著彭公公的視線瞥了眼，著腦袋道：“公公，這天怎的了？”

“天變了，要落雨了，趕的將花挪進來。”

小太監“欸”了聲，忙躬將廊下的幾盆帝王花挪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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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宣二皇子進京述職的旨意從書房傳出去。

“噹”地一聲，李皇后手中的杯盞落，怔怔地扶著桌沿起，“你說甚？”

祥月扣手指，著頭皮道：“圣上要宣二殿下進京，娘娘……”

若說離間陸九霄與宣武帝的計謀失敗，還讓宣武帝對趙淮旻失了心，已將李皇后給趴在地，那麼召趙淮瑨進京，便是垮的最后一稻草。

陸九霄再如何也只是個世子，且不說他要名正言順認祖歸宗有多難，就算是認了，他也是庶子，份上如何也越不過的旻兒，可趙淮瑨卻不是，趙淮瑨是正兒八經的嫡皇子，他的生母，才是宣武帝的第一任皇后！

想到前皇后韋氏……

李皇后咬牙關，如何也忘不了自己還是貴妃的時候，是如何與韋氏斗，是如何費勁心思斗敗了，終于等到韋氏死了，坐上了后位，誕下了旻兒。

于是又開始斗趙淮瑨，斗他后的武將世家，終于的枕邊風奏了效，圣上開始瓦解兵權，也等到了千載難逢的役都一戰，費盡心思說服宣武帝放棄役都……

算準了賀忱一定會與役都共存亡，算準了役都會敗，賀忱會死，算準了賀家會出兵權，卻沒算到趙淮瑨能活著回來！

而為了讓宣武帝將趙淮瑨遣出京都，做了多努力，費了多心思。

可眼下，這一切卻要化作一團泡影。

“砰”地一聲，李皇后渾一，跌落在座上。

祥月低低喚了聲“娘娘”，倏地那面掛著春景圖的墻發出兩聲輕響，祥月一滯，忙屏退宮人，闔上門牖，隨后才轉了一下香案上的藍白瓷瓶，于是那面墻轉了過來，里頭是一條暗道。

男人信步踏出。

是李國公。

他擰眉道：“如今，你還要再等嗎？”

不僅沒能離間陸九霄與宣武帝不說，還反將自己給搭了上去，導致那些個武將世家有了空子可鉆，給了趙淮瑨回京的機會。事發展如今這樣顯然與他所期盼的背道而馳。

他再也等不了了。

“阿兄……”李皇后紅了眼。

“等二殿下真進了京，咱們再想手，可就晚了。”

“他日那龍椅上坐的不論是二殿下還是陸九霄，他們能給我李家好日子過，能給你好日子過嗎？！”

“妗兒，咱們該手了。”

半響，李皇后終于是點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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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三十，云沉沉，不過傍晚時分，天便暗了下來。

陸九霄傷得重，一路被從天瀾山抬到京都后，便袁氏摁在榻上臥床養病，日鮑魚海參不斷，靈丹妙藥不絕，便是紙糊的子，也吃了鐵打的。

這日，他懶懶地靠在枕上，剛端過弄巧手中的藥盞，“砰”地一聲屋門被推開，陸九霄皺眉瞥了秦義一眼。

秦義咽了咽唾沫，“主子，侯爺回府了。”

陸九霄手一頓，抬頭便見陸行進門。一鐵甲未換，顯然是急著來找他算賬的。

他慢悠悠攪了攪藥，“你們出去。”

弄巧與秦義低著腦袋退到門外，這父子二人鬧起來，沒人得住。

四目相，陸行走近瞥了眼他傷的位置，“你究竟想做甚？”

自己養大的兒子，他再清楚不過他的子。

他怎可能豁出命去為圣上擋箭？

陸九霄沉默半響，擱下藥碗道：“李家要反了。”

陸行愣了一瞬。

“我在等他反。”

話落，室是良久的靜默，沉沉的天驀地打了個響雷，小雨淅淅打在窗臺上，吹得那盆袖珍椰子左右搖晃。

兩句話，十個字，就足以讓陸行明白了個徹底。

他似是有些不可置信，但又似乎沒那麼意外。他不去問他為何，陸九霄只仰頭看他一眼，陸行便知曉，他什麼都知道了。

陸行攥拳頭，“我絕不會同意你拿整個陸家冒險！”

“我不用陸家的兵。你我素來不合，真出了事，那是我無意知曉了自己的份，覬覦皇位，企圖弒君篡位，與陸家無關，你更是被我這不孝子拖累的。屆時你就上兵權，尋個山清水秀的好地方過安生日子吧，反正你原也就是這麼想的。”

陸行默然，深深凝他一眼，轉離開。

不說話，便是默認的意思。

走至小幾邊，他驀地回頭，皺眉道：“就為了賀忱，值得你如此冒險？你這世子爺是當得不痛快？”

陸九霄稍頓，許是窗外下雨的緣故，襯得男人的嗓音也略微有些清冷，他道：“父親。”

陸行看他。

陸九霄偏頭回看過去，“你還記得役都嗎？”

他曾經很長一段時間夜夜噩夢，夢到流河、橫尸遍野的城，死人堆積如山，活人悲慟絕，他踏過城門，有只沾滿的手從死人堆里出抓住的他的袍。

他斷斷續續地道，“救我。”

他看到著布的跪在雨里，拼命搖晃著一儼然斷氣的尸，輕輕喊著“阿娘”。

那是陸九霄第一次見到役都，黑云城，是腐爛的味道。

可賀忱曾經說過，役都的天很藍，水很清，日落時余暉鋪灑河，就連風沙，都很。

就像冀北一樣。

思此，陸九霄端起藥盞，“嘖”了聲，哂笑一聲道：“我從邊境運回的棺材，那一就夠了吧。”

陸行微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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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轉瞬即逝，仲冬初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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