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公大臣已經離開了,長廊裏空無一人。
僧兵拂開氈帳,示意瑤英進去。
瑤英進殿,一熱氣撲麵而來,帳中鋪設地毯,腳踩上去,綿無聲。
畢娑在氈簾下等著,拳掌,臉上神興。
瑤英疑地問:“出什麽事了?”
畢娑笑道:“北戎了!”
瑤英驚訝地抬起頭,手指輕,心口砰砰直跳。
海都阿陵還是發叛了?
畢娑邊引著瑤英往裏走,邊小聲道:“今天早上收到的消息,北戎可汗移帳斡魯朵了。”
瑤英抿了抿。
斡魯朵在突厥語裏是宮帳的意思,此前瓦罕可汗曾將一座土城命名為斡魯朵,那隻是個養牛馬的地方,遠遠比不上伊州。可汗的營帳在哪裏,哪裏就是北戎牙庭,瓦罕可汗為什麽突然移帳?
畢娑兩眼放,抑製不住興之:“據說海都阿陵回到伊州,重傷了瓦罕可汗,取代瓦罕可汗為新可汗,所以瓦罕可汗才會逃去斡魯朵!”
海都阿陵回到北戎後,北戎王室肯定要發一場,手足相殘,同室戈,輕則兩敗俱傷,重則分崩離析。
然而北戎這段時日異常平靜,沒有一點風聲傳出來,王庭不斷派出斥候,什麽都打聽不到。畢娑急不可耐,要不是曇羅伽不允許,他恨不能親自去北戎走一趟。
現在消息傳回,海都阿陵和諸位王子刀兵相向,不知道死傷了多人,瓦罕可汗重傷,已經倉皇逃向斡魯朵,北戎貴族推舉海都阿陵為新可汗。
畢娑幸災樂禍:北戎生,王庭的機會來了。
瑤英眼珠轉了轉,問:“那方才貴國大臣為何事爭吵?”
假如真有這麽簡單,那些大臣為什麽會扯著嗓子怒吼大罵?喵喵尒説
畢娑肩膀耷拉,笑容凝結在角,眉頭輕皺,道:“王不允許大臣出兵攻打北戎。”
北戎生的消息傳回王庭,大臣顧不上蘇丹古的“喪事”,主請戰,曇羅伽駁回了。大臣不滿,揎拳擄袖,拍長案佩刀,要求立刻發兵攻打北戎,曇羅伽堅決不允,大臣暴跳如雷,吵來吵去,曇羅伽不為所,大臣氣得拂袖而去。
瑤英恍然大悟,難怪剛才約聽見有人斥責曇羅伽膽小如鼠,懦弱怕事。
轉過屏風,熏爐前青煙嫋嫋,一淡淡的清芬慢慢溢開。
堂中靜悄悄的,隻有筆尖在羊皮紙上的窸窸窣窣聲響,曇羅伽正低頭伏案書寫,一寬大的絳赤袈裟,天漫進氈帳,袈裟上有暈瀲灩,襯得他形瘦削,眉眼深邃,周似有佛籠罩。
剛才大臣們罵街般的爭吵怒吼聲仿佛隻是瑤英的錯覺。
聽到腳步聲,曇羅伽手上作沒停,等默寫完一整句經文,放下筆,示意瑤英和畢娑落座。
瑤英走近了些,跪坐在長案前,遞上北戎使團的供詞。
曇羅伽接了過去。
瑤英的視線落到他手腕上籠著的那串菩提持珠上,這串持珠看上去樣式平常,遠看澤黯淡,像是老舊之,近看才能看出每一粒菩提子是淡淡的灰白,圓潤清冷,恍如月華盈聚。
曇羅伽看完供詞,遞給畢娑。
畢娑一目十行地看完,冷笑:“這次北戎使團鬼鬼祟祟,果然沒安好心,先把人扣下,看北戎那邊怎麽解釋。”
從供詞上看,義慶長公主讓朱綠蕓勸說瑤英隻是個幌子,真正的目的是從瑤英這裏手接近王寺,尋找謀害曇羅伽的機會。
畢娑小聲以部落語言咒罵了幾句,放下供詞,抬頭直視曇羅伽。
“王,既然北戎了,還想派人刺殺您,我們為什麽不趁機攻打北戎?”
曇羅伽沒有回答他,反問:“沙城那邊有沒有探查到什麽異?”
畢娑搖搖頭,道:“北戎最近沒有擾沙城守將,之前我以為是大雪冰封,北戎糧草籌措困難,騎兵無法深戈壁的緣故,現在看來,一定是因為北戎一團,所以他們的騎兵才會這麽安分!”
曇羅伽沉默不語,眼神示意角落裏的近衛取來沙盤。
瑤英立即起,正要退下去,一道目掃向。
曇羅伽看著,搖了搖頭。
瑤英和他對視,心裏一陣納悶,他們討論的是王庭的調兵之事,不是應該回避嗎?
曇羅伽示意看長案上的沙盤。
瑤英隻得又坐回去,認出沙盤上以流沙石礫堆壘出的大致是蔥嶺、天山南北的地貌,北邊隻有一片平整的黃沙,沒有任何標記,可能代表王庭和附屬於王庭的大小部落,南邊地形清晰明了,從西向東依次是疏勒、茲、焉耆、高昌、伊州,朱綠蕓是從伊州來的,伊州是北戎現在的牙帳所在。
沙盤沒有王庭的訊息。
瑤英心裏熨帖,曇羅伽心細,不會把置於尷尬的境地。
一旁的畢娑急得抓耳撓腮,盯著沙盤看了半天,問:“王在擔憂什麽?”
曇羅伽不慌不忙,拿出幾張羊皮紙:“這些都是從北戎斥候那裏截獲的。”
畢娑接過羊皮紙,掃了幾眼,麵喜。
瑤英從他手中拿走羊皮紙,看完以後,雙眉輕擰。
這些是從北戎發出的求救信,信是北戎幾位王子所寫,從稱呼來看信分別是送給高昌、茲等地的北戎公主和北漠的部落酋長的,王子請求他們發兵援救瓦罕可汗。
“消息不假,海都阿陵真反了!”
畢娑大喜,隨即疑:既然羅伽截獲到這些求救信,證實了斥候的報,為什麽還不敢發兵?
瑤英和他的反應截然不同,一聲不吭,若有所思。
畢娑咬了咬牙,道:“王,從這些信來看,海都阿陵刺殺瓦罕可汗確鑿無疑。北戎絕不會無緣無故倉促移帳!他們一定混不堪,現在正是攻打他們的好時機!請王允許我領兵出戰!”
畢娑滿臉都是躍躍試。
曇羅伽麵平靜:“假如這些信是假的呢?”
畢娑渾一震,張大了,雙手直抖。
曇羅伽修長的手指點點沙盤:“伊州通向草原,瓦罕可汗從北漠起家,往東逃,他可以收攏潰兵和草原部落,重新奪回汗位。”
“你看看斡魯朵在伊州的哪個方向,離哪裏近。”
畢娑細看沙盤,喃喃地道:“斡魯朵在西北方,離王庭東邊的駐兵近……”
所以大臣才會心難耐,離得太近了,隻要發兵就能圍困落難的瓦罕可汗,誰能忍住這個?
曇羅伽轉向瑤英,輕聲問:“公主了解海都阿陵,公主認為瓦罕可汗和海都阿陵孰勝孰負?此刻執掌北戎的是瓦罕可汗,還是海都阿陵?”
瑤英遲疑了一下。
曇羅伽道:“公主但說無妨,不必顧忌。”
他語調溫和,一雙碧眸靜靜地看著,像尊佛似的。
雖然臉上沒什麽表,卻讓覺得安心。
瑤英看著他,慢慢放鬆下來,想了想,如實道出自己所想:“依我之見,假如贏的人是海都阿陵,他會一鼓作氣,馬上攻打王庭。所以,現在執掌北戎的多半還是瓦罕可汗。”
旁邊的畢娑皺了皺眉,慢慢冷靜下來,問:“公主為什麽這麽肯定?”
瑤英緩緩地道:“其一,海都阿陵不是北戎脈,假如他真的了新可汗,當務之急是立下戰功,轉移矛盾,否則他無法服眾,即使準備不足,他也必須拉開攻打擾王庭的架勢,威懾其他競爭者。”
海都阿陵認為最好的立威方式就是打敗老可汗的勁敵,所以書裏他在為新可汗後親自領兵攻打王庭。
“其二,海都阿陵此人自負狂傲,野心,一旦功奪取汗位,必定昭告天下,厲兵秣馬,追殺老可汗的子孫,為征伐做準備,不可能一點靜都沒有。”
“這些隻是我的猜測。”瑤英道,“最奇怪的是,攝政王已死的消息應該傳到北戎了,海都阿陵為什麽放過這麽好的機會?”
畢娑一呆,臉上掠過一尷尬之,他知道蘇丹古還“活著”,所以差點忘了這茬。
瓦罕可汗為人謹慎,和曇羅伽手時更是瞻前顧後,北戎貴族滿腹牢,抱怨他年老不中用,被曇羅迦嚇掉了膽氣。
如果瓦罕可汗真死了,沉不住氣的北戎貴族必定大舉進攻王庭。
現在聖城局勢張,各地駐兵都在往聖城回撤,是攻打的大好時機,假如海都阿陵是新可汗,早就率領北戎貴族帶兵打過來了,可是這些天沙城並沒有戰報傳回聖城。
瓦罕可汗並沒有失勢。
畢娑從狂熱中緩過神,想到剛才大臣們群激憤的樣子,心驚跳,冷汗涔涔。
要是真的貿然發兵,他們怎麽可能是瓦罕可汗的對手?
畢娑手指挲下,一臉不敢置信:“難道說這一切都是北戎設下的陷阱?他們故意出破綻,引王庭發兵攻打,然後甕中捉鱉?”
瑤英眼皮直跳,小聲說:“必須盡快通知尉遲國主,他們不知道其中有詐,可能會出兵。”
尉遲達對曾經領兵辱他的瓦罕可汗可謂恨之骨。
曇羅伽淡淡地道:“信已經發出去了。”
語氣平靜,從容不迫。
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瑤英呆了一呆,和畢娑對視一眼,兩人腦子裏同時閃過一道電。
這幾天曇羅伽的忍退讓並不完全是為了麻痹大臣,他也在試探北戎的反應,以推測北戎到底有沒有生!
畢娑後知後覺,張大:“王,您讓我時刻派人盯著沙城,就是在等北戎的消息?您從一開始就知道北戎不會?”
曇羅伽微微頷首:“瓦罕可汗不可小覷。”
瑤英心頭震。
上兵伐謀,其次伐,其次伐兵,戰爭不單單是戰場上的搏殺。
曇羅伽從十三歲開始就和瓦罕可汗打道,在外人看來,他和瓦罕可汗好像隻打了幾場大仗就分出勝負了,沒有人知道每一場戰事背後需要他付出多心。
他和瓦罕可汗的鋒不止是戰場上的針鋒相對,還是一場持之以恒、持續十多年的心理博弈。
瓦罕可汗之所以畏懼曇羅伽,不僅僅是因為在戰場上輸給了初出矛頭的他,還因為這些年他始終堅定從容,化解了戰場之外的一個個危機,而老可汗在戰敗中失去了信心,變得疑神疑鬼。
不止戰場上刀劍影,曇羅伽還要應對世家貴族的刁難,平衡朝堂,讓治下百姓吃飽穿暖……每一個指令都是他深思慮後作出的決定,而每一個小小的決定都可能影響整個戰局。
就像這一次,瓦罕可汗和他之間又進行了一場無形的戰爭。
兩人的一個決定,就是數千人的生死。
可以想見,曇羅伽背負了多力。
十年如一日地這樣熬下來,難怪他不好。
瑤英默默歎息。
一旁的畢娑心髒狂跳,慢慢冷靜下來。
他一心想著速戰速決,解決朝中的那些蠹蟲,打敗一直覬覦王庭的北戎,羅伽比他考慮的要更多更長遠,高昌之行在他看來是幫文昭公主一個忙,對羅伽來說則是整個布局中小小的一環,羅伽要顧及的東西太多了。
畢娑長長地吐了口氣,認真思索片刻,道:“不過這不像瓦罕可汗的作風。”
曇羅伽道:“是誰的作風不重要。”
重要的是王庭不能上當。
畢娑心頭霎時敞亮,點點頭。
君臣二人達默契。
畢娑看一眼瑤英,言又止。
瑤英笑了笑,起告退出去。
畢娑著的背影消失在氈簾後,問:“王,您為什麽不對大臣說出實?”
曇羅伽看向他剛才書寫的經文,“還不到時候。”
剛才那幾個大臣的抱怨言猶在耳,畢娑臉凝重,看來羅伽打算這次先解決憂,再去應對外患。
這和以前不一樣。
“王真的下定決心了?”
畢娑輕聲問。
僧兵撤走沙盤,曇羅伽繼續默寫經文,下筆作優雅,字跡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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