曇羅伽回到營帳中,燭影浮,長案另一頭的瑤英紋不,像是睡著了。
他並未睡下,打坐禪定。坐了一會兒,覺到黯淡的燭火中一道視線久久凝定在自己上,抬眸看了過去。
瑤英不知道什麽坐起來了,長發披散,雙手抱著自己的膝蓋,枕著自己的胳膊,呆呆地著他,眸含淚。
燭火映在蒼白的臉上,此刻的不是白天那個神采飛揚的文昭公主,隻是一個脆弱傷心的小娘子。
曇羅伽怔忪了片刻,想起回帳時瑤英臉上心不在焉的笑容。
有心事。
瑤英察覺到他的注視,回過神,抹了下眼角,鼻尖微紅。
“做噩夢了?”
曇羅伽問,聲音比他自己以為的更輕。
瑤英準備躺下接著睡,聽他語氣溫和地發問,作頓住,嗯了一聲,“我今天聽楊念鄉他們說,我阿兄的武功廢了,他不能再使那對金錘了……他的傷還沒好就來找我……我不知道他現在在哪裏……我剛才夢見他……他……”
李玄貞武藝高強,又有親兵保護,都傷了這樣,楊念鄉他們十死一生,可想而知北戎人的封鎖有多嚴。李仲虔重傷,不會說胡語,冒險穿過封鎖來找,得吃多苦頭?
不管吃多苦頭,隻要沒找到,李仲虔絕不會回頭,他就是這麽執拗。
從小到大,李德的打猜忌,他本不放在心上,唯獨舍不得委屈……他居然當眾刺殺李德,直接撕破父子君臣的表象,他什麽都不在乎了,包括他自己的命。
瑤英聲音輕,說不下去了。搖曳的燭裏,一雙眼睛水瀲灩,淚水似要奪眶而出。
曇羅伽心中默念的經文變得模糊,取而代之的是淚珠滴落的聲音。
一滴一滴,泛開漣漪。
應該多笑笑,笑起來的時候明豔照人,恍如經書中描述的金沙鋪地、樹現佛剎的極樂世界裏,眾妙天花繽紛飄落,一切萬,皆放明。
曇羅伽看著瑤英,輕聲道:“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隻是夢罷了。公主和兄長兄妹深,他當能逢兇化吉,平安無事。”
嗓音清冷,沒有一緒,卻莫名有種安人心的力量。
瑤英輕輕地嗯一聲,笑了笑,搖搖腦袋,眸中淚斂去。
“將軍說得對,隻是夢而已,阿兄一定會平安無事,我會找到他,和他團聚!”
長長地舒口氣,堅定地道。
兩人沉默下來,瑤英重又躺了下去,呼吸漸漸均勻。曇羅伽合上眼睛,接著打坐。
不一會兒,長案旁一陣窸窸窣窣的響。
曇羅伽睜開眼睛。
瑤英兩手撐地,繞過長案,小心翼翼地爬到他邊,抓起氈毯裹住自己。
曇羅伽低頭看。
挪了過來,和他離得很近,中間隻有半尺的距離,的毯子蓋住了他的袍角。
他目冰冷如霜,沒有責怪之意,但就是給人一種威嚴的迫,瑤英有些不好意思,拿起一卷書冊,小聲說:“將軍,我實在睡不著,睡著了就做夢……我可以坐過來嗎?我想看會兒文書再睡。”
曇羅伽沒有作聲,下輕輕點了點,閉上雙眸。
瑤英輕笑,低頭翻看書冊。
帳中沉寂下來,兩人一個閉目禪思,一個裹著氈毯看文書,靜悄悄的,唯有紙張沙沙輕響。
滿帳朦朧燭。
曇羅伽默誦經文,誦完了一品《閻浮眾生業》,忽然覺得胳膊上一沉,有什麽東西輕輕了上來。
他一怔,睜開眼睛。
燭火還未熄滅,影錯,瑤英臉朝下靠在了他上,眼睛閉著,濃睫微,睡意沉沉,手裏還拿著翻開的書冊。
曇羅伽沒有。
啪的一聲輕響,瑤英手中的書冊落墜地,似乎被驚醒了,裏發出一聲模糊的囈語,抬手攥住曇羅伽的袖,著他的胳膊蹭了蹭,找了個舒服的姿勢,呼吸變得綿長。
曇羅伽紋不,沒有推開,碧眸著案上靜靜燃燒的蠟燭。
不知道過了多久,燭臺冒出一縷青煙,燭火熄滅。
瑤英了,向下。
曇羅伽一聲不吭,抬臂接住。
瑤英順勢撲進他懷中,這回姿勢更舒服,無意識地往前挪了挪,子在他上。
上有淡淡的幽香,縈繞不去。
曇羅伽眼眸低垂,扯起落的氈毯,一直拉到下底下,裹住在外麵的肩膀。
手指蹭過的臉頰時,停了一停。
眼睫旁似有淚花閃爍。
他手指微曲,一點一點靠近的眼睛,想為拂去那點淚意。
一聲細細的響,炭火閃爍。神平靜,眉宇舒展,睡得很安穩。
曇羅伽收回手指,繼續念誦經文。
……
李玄貞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淩晨了,天進氈帳,線沉浮,現出帳中陳設大致的廓。
幾口堆疊的大箱籠,燒得通紅的炭盆,懸吊的馬紮、弓箭、箭囊、幾張皮,擺滿皮紙書卷的長案,淩擺著碗盞、茶壺的小幾,盤裏有一疊沒吃完的饢餅……
李玄貞環顧一圈,視線最後停在長案旁的兩道影上,猛地清醒過來。
男人拔勁瘦,戎裝勾勒出理線條,雖然坐著,依然不掩一沉穩氣勢。一個長發披散的子枕著他的,閉目酣睡,雙頰暈紅,子蜷一團,靠著他,他靜坐不,垂眸看著睡的子,臉上神沉靜。
李玄貞氣息急促。
男人抬眸,兩人的目撞在一起,一道冷清,一道沉,似刀劍相擊,寒霜迸濺。
李玄貞不認得眼前這個滿臉傷疤的男人是誰,但他認得躺在他上的子——在這世上,除了李仲虔,李瑤英什麽時候和其他男人如此親近?
騎馬穿過長街,鮮華服,裾飛揚,慕的年郎打馬在後追逐,從不會嘲笑奚落他們,更不會擒故縱玩弄他們,但是也從未回應過任何一個年郎的意。㊣ωWW.メ伍2⓪メS.С○м҈
這樣的,為了活命,拋棄矜持和自尊,當眾糾纏一個和尚……每次聽胡人用下流語氣說起文昭公主和王庭佛子之間的香豔故事、討論會用什麽樣的手段去引佛子,就像有把刀在李玄貞的心口攪,他得用盡全力氣才能克製住想撕碎那些人的衝。
他不敢去細想瑤英為了活下去犧牲了什麽,隻能一遍遍告訴自己,他和李仲虔會救離開,讓淡忘這段經曆。
此刻,看著瑤英無比信賴地靠在一個男人上酣睡,找到、知道是安全的狂喜之餘,李玄貞被迫麵臨一個淋淋的現實:這一切都是李德和他造的。
他把送到葉魯部酋長的床上,害被海都阿陵覬覦,流域到萬裏之外,吃盡苦頭。
李玄貞渾抖,劇烈咳嗽,像是要把心肝肺全都咳嗽出來。
大概隻有這樣,才能解除彌漫在他五髒六腑間的痛楚。
劇烈的咳嗽聲吵醒睡的瑤英,爬起,茫然了幾息,下一刻,瞳孔一張,飛快爬起,衝到李玄貞邊。
“李玄貞,我阿兄在哪裏?他的金錘怎麽會落到你手中?”
披頭散發,臉頰邊還有痕,看著他的眼神冷淡,嫌惡,警惕,還有張——為李仲虔張。
李玄貞痛得眉頭擰,聲道:“你別擔心,他還活著……”
“他在哪兒?”
上的痛楚愈加強烈,李玄貞渾直,“他可能在北戎牙帳……”
瑤英脊背竄起一涼意:“北戎牙帳?他怎麽會去北戎牙帳?!”
李玄貞了口氣,強忍痛苦,道:“北戎封鎖消息,我們不知道……不知道你在哪裏……以為你還在北戎……找到伊州……後來,我們打算去王庭,路上出了些變故……”
兄弟倆混北戎軍中,原以為可以順利到達王庭,途中,瓦罕可汗突然改變路線,隊伍停下,奴隸被派去服侍牙帳的貴族。
期間,李玄貞遇到幾個潛北戎的人——李德派來勸說他返回中原的親兵。
李玄貞堅決地打發走親兵,不想那幾個親兵發現李仲虔,竟然想手殺了他,而且第二天就暴了份,還把李仲虔在北戎的消息泄了出去,連帶著李玄貞和李仲虔也被北戎人追殺。
好在當時海都阿陵不在,他的部眾暫時沒有作,追殺他們的是瓦罕可汗的人。
“我們一路逃到北戎牙帳,遇到幾個漢人,他們是楊遷的義軍細作,我聽說海都阿陵回來了,把李仲虔給他們,讓他們先在一個安全的地方避避風頭……我用李仲虔的金錘,引開追兵……後來我遇到楊念鄉……”
追兵實在太多了,他好幾次死裏逃生,慶幸自己沒帶上李仲虔,不然兩人一個都逃不掉。不久前他遇上楊念鄉,他們懷信,也在被北戎人追殺,大家同是漢人,絕境之中結伴奔逃,李玄貞漸漸獲知楊念鄉他們的份,知道他們從中原返回,要去阿勒部見李瑤英,欣喜若狂,和他們同行。
李玄貞斷斷續續道出大半年來的遭遇,語氣真誠。
瑤英卻聽得雙眉皺。
李玄貞的這段話在聽來,簡直匪夷所思。
從第一句話開始,就聽不懂了。
李仲虔怎麽會和李玄貞結伴去伊州?
李玄貞又怎麽會為李仲虔的安全以涉險,引開追兵?
他拋下太子之位離開中原,不是為了朱綠蕓嗎?為什麽不直接去找朱綠蕓,一路和李仲虔同行?在找到朱綠蕓後,還跟著李仲虔來王庭?
李玄貞的講述,聽得清清楚楚,但一句都不信。
看著李玄貞,懷疑他是不是重傷發熱燒糊塗了,“你為什麽要幫我阿兄?”
李玄貞苦笑,眸直直地著,聲音暗啞:“為了你,阿月。”
這一句道出,營帳裏安靜了一瞬。
瑤英眉頭皺起。
李玄貞臉上難掩苦,“阿月,你不信我?”
瑤英沉默了很久,角一翹:“太子殿下,假如換了你,你會信嗎?”
他一直想置李仲虔於死地,為此默許魏明培養遊俠刺客,怎麽會為了保住李仲虔的命冒險?
李玄貞渾痛,哆嗦:“阿月,我確實多次加害李仲虔……可我沒對你說過謊……李仲虔份暴,北戎人肯定會抓住他威脅你,所以我得保下他。”
瑤英沒說話。
李玄貞確實不是會撒謊哄騙的人,他鬱深沉,反複無常,好幾次當著的麵加害李仲虔,下手毫不手,但是他不會費這麽大的力氣來撒這種荒謬的謊言。
他不屑這麽做。
“阿月……”
“別那麽我,阿月早就死了。”
瑤英一口剪斷李玄貞的話。
李玄貞滿頭是汗,上抖得越來越厲害,牙齒咯咯響,“好……我不你……你別擔心,李仲虔很安全,北戎牙帳在後方,我引開追兵後,他會和那幾個細作一起繞路去高昌,然後去王庭,那條路線更安全……他現在說不定已經到高昌了……”
他著瑤英,目發直。
“阿月,你別怕,你不會再吃苦了……我帶你回家……”
瑤英麵無表,試圖從一團麻中分析李玄貞的哪些話最可信。
李仲虔真的險了?
他的每句話都像真的,合在一起,就了胡言語。
萬一他沒有撒謊,得趕給楊遷和尉遲達寫信,請他們派兵接應李仲虔。
瑤英臉上神變幻。
李玄貞的呼吸越來越急促,騰地一下坐起,攥住的手腕。
“你信我……”
瑤英還沒反應過來,一隻戴著手套的手從旁邊過來,兩指輕輕一點,李玄貞一陣力,鬆開手,倒回毯子上。
他眸瞪大,看向不知道什麽時候出現在瑤英邊的曇羅伽。
“你是王庭的人……告訴你們的佛子,我知道北戎大軍主力在哪裏……我大魏可以出兵攻打北戎……”
他不顧上裂開的傷口,再次掙紮著坐起來,和曇羅伽對視。
“條件是……王庭必須答應,立刻放文昭公主還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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