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的準老丈人夏大叔正提著心等著呢,崔象生這句話剛一落地,他的一杯酒就落了肚,臉上也出了笑模樣。
眾人本來正想嘲笑葉一番,一聽崔先生這麽,還以為他是正話反,都笑地住口,想看崔先生打算怎麽嘲諷葉。
葉也以為崔象生是嘲諷自己,故意正話反,他方才微笑著開口解釋,就是想向眾人明這首詩是銅仁知府張繹所做,並非出自他的手筆。崔象生方才的可是“詩”而非“賦詩”,雖然誰都明白崔象生指的就是賦詩,可他要打這個馬虎眼,卻也不能就他理解錯了。
旁人當然可以因此罵他無恥,但他出了這首詩的來曆,並請崔象生品評一番,這就是他反將崔象生的一軍了。
方才他已聽瑩瑩提起過,這個崔象生就是銅仁人,整個家族都住在銅仁,縱然他是名重一方的大儒,他敢得罪銅仁張知府?這些土司老爺世襲罔替,早就了地方上的土皇帝,這些土皇帝要他們,不必明刀明槍,有得是殺人不見的刀子,可以擺布得他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崔象生雖是大儒,可是看他今這種做派,他真做得到不食人間煙火?隻要他違心地誇讚幾句,旁人即便上不,也會在心裏大大地鄙視他一番,究竟誰無恥?葉可不覺得到那時候丟人的人會是他。
可他萬萬沒有想到,他還沒這首詩的來曆,崔象生就迫不及待地誇讚起來了,是真心實意地誇讚,崔象生一番道理誇誇其談地擺出來,不僅眾人呆住了,就連葉都呆住了。
崔象生讚道:“好!我這第一個好,是他夠機靈,能夠別僻蹊徑。老夫方才隻詩,卻沒指定是七律還是五絕,打油詩當然也是詩。今日群英薈萃,他縱然做得出一首好詩,怕也未必就能鶴立群引人側目,然則這首打油詩一出,誰還記不得他?”
眾人恍然,紛紛便想:“著啊!今在這兒的人,大家學問半斤八兩,誰能出類拔萃?我們想要的是什麽,名啊!可不正要別僻蹊徑,才能引人矚目麽?”
眾人向葉的目,便帶了幾分欽佩之意。
夏老爹哪知道這詩究竟好不好,一聽這崔象生的頭頭是道,不覺更加歡喜了幾分。雖然他還是不願意把兒嫁給葉,可是葉現在畢竟跟他的兒出雙對,葉有麵子,他老人家也就覺得有了些彩。
崔象生又道:“到打油詩嘛,萬萬不可因為似順口溜兒一般便瞧不起它,當初李太白、呂蒙正、蘇東坡、歐修等文壇大家可是都做過打油詩的。他這首打油詩一出,惹得大家轟堂大笑,便把這打油詩的效果發揮得淋漓盡致了。這是第二個好。這第三麽……”
崔象生著胡須,仿佛很是回味的樣子:“打油詩要詩有趣,意有益,倒不必講究對仗工整詩句絕妙,一口俚俗口語卻不庸俗難耐,於嘲人自嘲之中令人回味無窮,那便是一首好詩。這首詩以樹喻人,嘲中有義,回味雋永,難道還不是好詩嗎?”
葉愣了半晌,終於明白過來:“啊!這個老東西,真是比我無恥啊!難怪他是大儒!他是銅仁人氏,定然先去過銅仁了,張胖子不定還請他吃過酒,酒席宴上又賣弄過這首最新力作!厲害!厲害!”
葉“厲害”,是這崔象生的反應速度,如果他先出這首詩是銅仁知府的大作,崔象生再出言吹捧,難免被人嘲諷為阿附權貴,他的一世英名都要毀了。
如果他把這首詩貶斥的一文不值呢,氣節固然保住了,卻又勢必得罪張知府。到時候他葉不過被人當眾嘲笑兩句,過了癮的崔象生卻不免一個家破人亡的後果。
如今卻不然了,旁人都以為這首詩是他葉所做,之前他又對崔象生那般無禮,誰也不會認為是吹捧,那就必須得從其它角度來分析了。縱然有人不認可崔象生對這首詩的分析,也得佩服他的襟氣度,果然不愧大儒之名!
而且今日這一幕早晚會傳揚開去,張知府聽了必然大樂,他既保持了清譽,又暗捧了張知府,還化解了葉這殺人不見的一刀,可謂一舉三得啊。
崔象生深深地了葉一眼,眸中不無得意:“子,跟老夫鬥,你還了點兒!”
經過崔象生這麽一分析,眾士子仔細一琢磨,越琢磨越覺得這首狗屁不通的打油詩似乎真的大有意趣了,崔象生憑借他的名和地位,功地轉型了一個“裁”,而葉(張知府)則搖一變了那個“著屁的皇帝”,眾士子們則爭先恐後地點頭讚歎,唯恐別人自己看不出這首詩的好來。
李秋池和徐伯夷麵麵相覷,這首詩好?好在哪兒啊?兩個無恥之徒上了葉和崔象生這對更加無恥的高人,真的有點兒甘拜下風了。
徐伯夷心中不服,可又不好駁斥崔大儒的話,隻好岔開話題道:“詩文論過了,接下來便是策論。這策論的題目便是朝廷應該開海還是海。葉秀才,不妨請你暢所言,我等洗耳恭聽了。”
葉道:“卻不知辯論到此時,雙方意見如何?”
徐伯夷此時深知葉“不學而有”,不肯讓他從自己的敘述過程中揣出崔先生的態度,是以冷笑一聲,一言不發。
方才被他駁倒的千秦正要話,另一個白袍士子突然微笑著開口了:“這位兄認為開海是順應人心之舉,而這位李兄和徐兄,則認為應該海。他們認為,用利益導百姓,百姓就會違背仁義追求財利。所以朝廷應該重視農業,抑製工商,以防止百姓貪鄙、國家困頓。而開海,正是通商的一份子,所以應該海!”
葉拱手道:“多謝這位仁兄提醒,請問仁兄高姓大名?”
那人也還了一禮,道:“免貴姓趙,趙文遠,便是在下!”
這開海與海之爭,子卻在農業與工商上,而農業與工商之爭,子又在儒家一貫的利與義的立場上,所以棲雲亭前一番爭論,早就由開海海這個表題,深到了本質之爭上。
葉奇怪地道:“工商會使國家困頓?這是哪位高人的高論?”
徐伯夷曬然道:“是我!國家有沃廣袤的土地,而百姓依然有很多人吃不飽,這不是由於工商興而農業廢的緣故麽?”
一見是老冤家,葉立即道:“屁!放屁!放屁狗,放狗屁!”
崔象生蹙眉道:“高雅之會,怎可出此鄙之言?”
一直沒話的王學政也道:“葉,不可出言無狀!”
李秋池冷笑道:“銅仁府學當真是有教無類啊,如此市井匹夫居然也取為秀才。”
葉一指李秋池道:“閉!你這砣臭狗屎!你和屎的唯一區別就是你沒用糞坑盛著!攪活什麽,生怕別人不知道你臭麽?”
李大狀氣得直哆嗦,對崔象生道:“崔先生,你看,如此野鄙夫,豈能登得大雅之堂!”
崔象生不悅地道:“葉,你有何高見不妨當眾來,如此魯何以服人?”
葉道:“高見?屁的高見啊?這麽明睜眼的事兒,還需要什麽高見麽?你們這些高高在上不食人間煙火的高人,能不能低下頭來看看老百姓是怎麽生活的?
咱拿蘇杭一帶來,水多地,每家每戶不過一兩畝薄田,若依你們所言,都該棄工商而就農業了,豈不都要活活死?然則眾所周知,蘇杭乃人間堂,雖然繳的稅比別重上幾倍,依舊富甲下,何故?”
徐伯夷道:“你這是以偏概全,豈可以一地一例而定下之策。”
葉道:“下個屁!靠山吃山,靠海吃海。開個海而已,通海經商的還是沿海百姓,怎麽就涉及下了,陸百姓,自然還是以耕種為本,你們這些白癡,不就上綱上線,誇誇其談,國家要靠你們,早就完蛋大吉了。”
李秋池道:“誰不要工商了,隻不過農為本,工商為輔,這主次萬萬不能顛倒。興農則民風淳樸,興工商則百姓貪鄙,教化仁義才是重中之重,如果把一個國家比作一個人,這仁義教化就是頭腦,農業就是,工商不過手足,主次分明,海便是經地義。”
那些事先揣過崔先生的態度,大力主張海的士子們紛紛跳起來,此時不在崔先生麵前表現一番更待何時?
葉道:“宋人地寡人眾,卻能富得流油,全因工商之盛,也沒見宋人就貪鄙庸俗。今……”
張三曰:“夫孝者,善繼人之誌,善述人之事者也!海者,實乃我大明祖製……”
李四曰:“孟子曰:‘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生四夷,皆在王化之外也。故東臨滄海、西阻流沙、北封大漠、南橫五嶺。蓋之限四夷而隔絕中外也。”
王五曰:“市舶之事,大壞夷夏之防。狡之徒,將本逐利。豪商巨賈,累貲巨萬。皆市儈之徒,以奢靡之風,壞人心。言市舶者必言利,皆臣也!”
葉道:“四肢也好,頭腦也……”
張三曰:“洎臣廣言利以邀恩,多立使以示寵,刻下民以厚斂,張虛數以獻狀;上心而益奢,人怨而禍……”
李四曰:“使子有司守其位而無其事,厚祿而虛其用。蓋宇文融、楊國忠輩也。孔子曰:‘寧有盜臣,得無聚斂之臣……’”
趙六曰:“海之開散敦厚之樸,貪鄙之化。是以百姓就本者寡,趨末者眾……”
王五曰:“夫文繁則質衰,末盛則本虧。末修則民yin,本修則民愨。民愨則財用足,民侈則寒生……”
葉閉上了,眼看著一張張的麵孔,喋喋不休的,漫空飛舞的唾沫星子,臉上漸漸出一笑意。
這些人本就不給他話的機會,什麽開海海,什麽民心民意,於這些書生而言統統都是狗屁,他們其實想要的就是揚名立萬,就是在崔象生和王學政麵前留下一個好印象而已,自己不過是那塊踏腳石,辯不贏又如何?辯得贏又如何?
葉閉上一言不發,眾士子更加起來,語速越來越快,聲調越來越高,引用的聖人名言更是馬行空、不知所謂了。
“傻*!”
葉忽然似笑非笑地了一句,聒噪聲立止,所有人都閉上,瞪大眼睛看著他。
“一群傻*!”
葉又罵了一句,李秋池不敢置信地看著他,結結地道:“你……你什麽?”
葉道:“你在山珍海味之間,為了百姓吃不上飯誇誇其談、痛心疾首,可明明開海通商就有大把銀子的進項,你個裝模作樣騎驢找驢的傻*!”
李大狀都沒見到過這樣的讀書人,被葉罵蒙了,他呆呆轉向崔象生,道:“先生,你看……你看……”
葉順手從亭前一株矮樹上摘下一片葉子,卷一個鬥,劈手奪下徐伯夷手中酒杯,把那樹葉做的鬥塞到他手裏,道:“你用的這酒杯,穿的這帽,都是工人做,商人販來,你吃著他們的、用著他們的,卻拿起筷子吃,放下筷子罵人,隻會賣弄舌頭的傻*!”
李秋池和徐伯夷愣在那裏,正賣弄得興高采烈的眾士子愣在那裏,亭中就坐的王學政、崔象生等人全都目瞪口呆,眼看著葉大步離去。
葉走到那架著篝火還在翻烤全羊的大師傅麵前,站住腳步看了看,問道:“這位師傅,你這火是怎麽生起來的?”
那大師傅一直專心致誌地烤羊全羊,對亭中的辯論毫不在意,讀書人的玩意兒他可不認為自己聽得懂,是以本不曾在意過,這時見葉話,不免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道:“用火折子啊。”
著,那大師傅從懷裏取出一造工的火折子,向葉晃了晃,葉一手就把火折子從他手中取了過來,一本正經地道:“大人們吩咐,不能用工人做的火折子生火了。”
那大師傅瞠目結舌道:“那……我要如何烤羊?”
葉道:“鑽木啊!要是嫌鑽木慢的話……”他手搭涼篷往邊看了看,道:““啊!那邊有塊雲彩,不定一會兒就會打雷下雨,要是這亭子遭了雷擊,‘蓬’地一下,那火就起來了。”
亭中人和亭子周圍的人麵麵相覷。
葉一轉眼又看到那位烤羊大師傅手中雪亮的刀,於是把刀也拿了過來,道:“大人還了,這刀也不能用了。”
那大師傅結結地道:“那……我該如何上菜呢?”
葉歎息道:“你怎麽就這麽笨呢?喏,看我的!”
葉抓住一條羊用力一撕,也不管它如何燙手,便狠狠咬了一口那噴香流油的羊,道:“這樣不是很好?哈哈哈……”
葉一邊吃,一邊大笑而去:“瑩瑩,快來吃羊。”
“好啊好啊!”
瑩瑩歡喜地的跑過來:“是你答的太好,人家賞你的麽?”
“那當然!嚐嚐,香不香。”
“嗯!真的好香!”
兩人你一口我一口地啃著羊,旁若無人地走了開去。
夏老爹張大看著:“咱這婿……驢啊!”不等別人回頭,夏老爹就急急舉起了酒杯,裝出一副“我不認識他們”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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