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昏昏。
京城各街道上,行人稀,個個急匆匆地往家中趕。
潘全兒離開回生堂,便上了馬,一路疾奔回了將軍府,忙請了個婆子去問二行蹤。
婆子回說,見天氣好,二正在不遠的小花園散步,問要不要幫他遞東西。
往常潘全兒必定是答應的,可這一回卻隻謝過了婆子好意,隻說東西要,想麵呈二。
於是消息就報到了白鷺那邊。
這會兒陸錦惜正抱著手爐,站在花園亭子裏,打量著眼前一片禿禿的湖泊,還有周圍一片稀疏的花木,隻覺得太單調。
白鷺聽婆子說了事兒,上來稟:“王福家的說,潘全兒事已辦妥,東西剛拿到手,想呈給您,現在花園外頭等著。”
陸錦惜一聽,在涼亭一側立住了腳。
細細的眉梢微微一挑,眼底掠過幾分神,笑了起來:“難為他有心,他過來回話吧。”
“是。”
白鷺於是婆子放人進來。
今日的潘全兒還是穿著那半新不舊的青直綴,微微彎著子,懷裏抱著從回生堂取回來的錦盒,上到涼亭臺階前,在下麵躬行了禮。
“小的潘全兒,給二請安。”
“起來吧。”
陸錦惜站在臺階上頭,就跟當初站在大昭寺門口的架勢一樣,鎮定裏著一俗的淡泊。
“東西都拿到了?”
“幸不辱命。”
潘全兒也不廢話,雙手將那錦盒舉了起來。
陸錦惜點了點頭。
白鷺便極有眼地去捧了錦盒上來,掀開來,讓陸錦惜過目。
醫囑搭在最上頭,陸錦惜拿了起來一看,又朝錦盒裏看去。
幾新製的膏藥,幾副需要煎服的藥,另給了一張專用來泡腳的藥水方子,後頭還寫了一行小字:“藥貴,自個兒配去!”
陸錦惜頓時失笑。
鬼手張確是個老頑的子,偏又有濟世的仁善,說是一顆赤子之心亦不為過。
自個兒配就自個兒配吧。
回頭把藥方謄抄一遍,直接給太師府就了。
把藥方折了,放回錦盒,對潘全兒道:“這差事也算是半道起死回生的。你這幾日辛苦,我也都看在眼底。一會兒去東院那邊,領上三個月的月例銀子當賞錢吧。”
“謝二賞!”潘全兒立刻喜笑開,像是地上撿了一包銀子一樣,“小的往後必當盡心竭力,給二辦事。”
其實陸錦惜心裏門兒清。
錦盒大可婆子們遞上來,他卻偏破規矩自己走一趟,為的便是在這裏刷個臉。
有時候,事做了,還得懂得展現自己的功勞。
做不說的,在職場裏都是傻子。
當上司的固然覺得你好,可爬得高的永遠是做得漂亮也能說得漂亮的。
陸錦惜當初一步步這麽過來,潘全兒這法子也使過,所以並不排斥,反覺得他是可造之材,麵上便和善許多。
“不必往後了。現如今正好就有件差事你能辦。”
潘全兒一下愣住。
陸錦惜一指涼亭前頭這一片湖泊:“一會兒你去領了對牌,找幾個園藝花匠,把這花園捯飭捯飭。湖裏要栽上點碧荷,周圍這一片也別太寒酸。事都跟回生堂這次一樣,可知道了?”
這簡直又是當頭一個餡兒餅砸下來。
可比之前回生堂那次大多了。
先前潘全兒隻覺得二是在掂他份量,如今還給他安排事兒,分明是要抬舉他了。
當下潘全兒就跪下規矩地磕個頭:“小的謝二賞活兒。”
“沒什麽賞不賞的,這都是你本事掙來的。”
陸錦惜擺擺手,示意潘全兒起來,不過也沒準備再多說了什麽了,隻道:“這幾日忙下來也有你累的。今日沒事,便先回去歇著吧。”
“那小的先告退了。”
潘全兒一顆心怦怦直跳,隻覺得二這一句“都是你本事掙來的”著實有一種奇異的,讓他沸騰的味道。
他恭敬地退下,陸錦惜則站在涼亭上看著前方。
白鷺見人一走,總算是欣地了自己的口,一副僥幸模樣:“可算是了,奴婢險些以為要趕不上了。明兒就是太師府壽宴,咱們這壽禮,可還真是踩著時辰備的。”
“鬼手張言出必踐,隻是磨人了一些……”陸錦惜瞇著眼睛笑起來,看一眼錦盒,心也的確不差,“咱們也回吧。差不多快到傳飯的時候了,再回屋看看有沒有旁的事。”
“是。”
涼亭下麵,連著一條鵝卵石鋪的園徑,石頭表麵已經被人踩的有些。遠遠地能看見花園盡頭的抄手遊廊。
陸錦惜下了臺階,上了園徑,便要上遊廊。
不過還沒走近,便忽然“咦”了一聲,看著前方,腳步一頓。
遊廊左麵,竟有個纖弱的婦人走了上去。
一黛遍地金的比甲穿在上,勾勒得腰肢細瘦,態婉約,頭上隻挽著簡單的圓髻,耳上掛著素淨的白玉圓珠耳墜。
隔得太遠,陸錦惜不大看得清對方的五,隻約覺得秀婉約。
這人沒見過,也不認得。
倒是白鷺也跟著停了腳步,有些詫異:“居然是大。”
陸錦惜頓時一怔:大嫂,賀氏?
薛家長房人丁不旺,嫡庶男算在一起,統共五個。
大爺薛冷,二爺薛況,三爺薛凜,四爺薛準,還有個年紀最小的姑娘薛黛。
薛冷、薛況和薛凜,三人都是太太孫氏嫡出。
薛冷和薛況本事都很大,年紀輕輕就已經跟著父親帶兵作戰,建功立業,隻是因為戰事頻繁,又都沒能逃馬革裹的命運。
兩人英年早逝。
剩下來的三爺薛凜,則顯得平庸。
興許是薛氏一門的氣運,都集中到了他兩個哥哥的上,到他時,文不武不就。
即便娶了衛太傅嫡衛仙,如今二十六年紀,卻也不過憑著家族蔭蔽,在京中謀了個六品驍騎校的職。
陸錦惜其實都曾疑:衛仙這樣出尊貴的高門嫡,嫁什麽人不好,怎麽偏偏就選了薛凜?
至於四爺薛準,則是老爺薛遠的小妾周氏所出,今年十九,還未及冠。
小姑娘薛黛,陸錦惜的小姑子,也是剛及笄,聽聞正要談婚論嫁。
細細一數,薛家長房如今的況,的確算不得很好。
如果陸錦惜沒記錯的花,這一位長嫂賀氏,原本才是真正的掌家媳婦。
隻是薛冷去得早,膝下隻有一個小兒薛明珠,沒有嫡子傍。又兼之薛況功績地位都節節攀升,早越過了昔年兄長一大截,又娶了陸錦惜,所以太太孫氏,自然也沒有把中饋給賀氏來掌管的道理。
聽聞這一位寡嫂,自守寡後,便關起門來守著薛明珠過日子,外麵的事幾乎是不搭理的。
倒沒想到,能在這裏看到。
陸錦惜略一思量,便道:“咱們上去打個招呼吧。”
說著,便邁開腳步。
可沒想到,就在剛走出沒兩步的時候,對方也瞧見了,那一雙有些沉寂的眼眸裏,便多了一點陸錦惜看不明白的東西。
賀氏站在廊下,見陸錦惜向著這邊走來,竟隻遠遠跟陸錦惜點了點頭示意,便繼續順著抄手遊廊,向另一頭走去了。
“這……”
白鷺瞧見了,頓時不知說什麽是好,好半天之後終於反應過來,不滿道:“倒一副不想見咱們的樣子。咱們還不想見呢!”
陸錦惜卻沒說話。
還在琢磨剛才賀氏看過來的那一眼,哀傷裏帶著幾分不平,或許還有不喜。
陸氏也死了丈夫。
可運氣好,還有薛遲這麽個腹子。因此繼續掌管著家中中饋,乃是名正言順,往後也有個傍的依靠。
明明有同樣的經曆,可偏偏自己是倒黴的那個。
換了是賀氏,見了陸氏,心裏也應該有那麽一點古怪吧?
陸錦惜這麽一想,倒不很計較對方的敷衍了,隻隨口道:“是長嫂,也沒什麽失禮的地方。不打招呼也好,不必花心思想想怎麽說話了。”
白鷺對這話自然不敢茍同。
跟上了陸錦惜的腳步,隻嘀咕起來:“大日裏關在家裏,往日咱們璃姐兒瑯姐兒去那邊找珠姐兒玩,竟然不允,怕咱們姐兒把珠姐兒帶壞了。”
“這話怎麽說?”
陸錦惜頓時皺了眉。
白鷺撇道:“因為咱們姐兒有書房,也不止讀《戒》《訓》,瑯姐兒又不那麽嫻靜,四下裏跑著。當時奴婢聽說那話,心裏就不很舒服。”
原來還是陳年的舊怨。
陸錦惜大致明白了這一位寡嫂的況,端怕是要立個牌坊的,生怕將來珠姐兒不好嫁人吧?
心裏不認同,不過並不發表意見,搭著白鷺的手,慢慢去了。
剛進了東院院門,青雀便迎了出來:“您正好回來,姐兒們哥兒們都在屋裏,等著跟您請安呢。奴婢正想您要再不回,就請他們先回。”
近日來陸錦惜幫孩子們算了算,早上請安的時辰,未免也太早一些。
睡得晚的連個囫圇覺都熬不過去,加上早上天氣冷,便免了他們的晨起請安,隻一天來一趟,都在黃昏。
陸錦惜聽了青雀這話,腳步沒停,往裏麵走,卻是想起自己前幾天事忙,一直沒來得及出空來跟孩子們相。
今日他們來請安,倒是有些閑暇說話。
但人多,有些話也不方便問。
陸錦惜進門前腳步一頓,隻吩咐道:“去張羅張羅,在外間擺飯吧。我留孩子們一起用個飯。”
青雀點點頭,明白了的意思,便去通知小廚房,添幾道哥兒姐兒喜歡的菜。
陸錦惜這邊卻是直接進了屋。
“給母親請安。”
幾個年的孩子都在,一齊給陸錦惜道了個安。
陸錦惜一眼看過去。
薛明璃撒花黛襖配著彈墨,安然嫻靜。
薛明瑯今日亦穿著白綾襖兒,下著淺翡翠撒花洋縐,比起當日踩著小紅靴的打扮,倒是乖順很多。隻是依舊垂著頭,雖行禮,但把頭埋得很低。
薛遲跟羅定方打架時候落下的傷,則已經好全。
此刻一張小臉,幹幹淨淨,雕玉琢,眉目裏那一英氣便更凸顯出來,兩隻眼珠都在放。
隻是讓陸錦惜驚訝的是……
薛廷之也在。
比起那三個臭未幹的,他實在顯得年紀不小。
站起來比陸錦惜要高,看著也許多。
一簡單的白袍上繡著如意雲紋,勒著一條同的刺繡腰帶,從上到下收拾地妥妥帖帖。
鼻梁高,微薄。
眉眼間的廓,卻很深刻。
比起薛遲來,薛廷之的上,那一英的氣,反而沒那麽重。
他是發自骨子裏的鋒銳。
陸錦惜瞧他一眼。
單獨看時還不覺得,如今他與薛遲一左一右站在一起,才發現這倆孩子長得一點也不像。
許是薛遲長得像,或者薛況,但薛廷之長得像那個胡姬吧?
不過如此說來,那胡姬的貌,必定驚天地。
心裏繞過了這麽個不大相關的念頭,陸錦惜已走了過去,他們都起:“方才會過了世子夫人,見天氣沒那麽冷了,便出去走了一會兒。倒忘記你們這個時辰要來請安了。沒等太久吧?”
炕上暖和,茶盞也上了新的。
陸錦惜坐了下來,白鷺則將那鬼手張給的錦盒放到了一旁的高幾上,在陸錦惜邊垂手侍立。
薛廷之沒說話,隻看了那錦盒一眼,目在那回生堂獨有的銅鎖頭上停留片刻,又收回了。
“回母親的話,沒有等太久,也才剛來。”
薛明璃乃是長姐,坐下來之後,便輕聲細語地答了。
薛遲卻是向陸錦惜,有些期待,問道:“娘見過世子夫人了嗎?有沒有說定方什麽時候去學齋呀?我一個人都要無聊死了。”
上次打架,薛遲聽說羅定方也沒罰,兩家的大人都沒追究,心裏就很高興起來。
自打自己回了學齋上學後,就一直記掛著羅定方。
這會兒聽陸錦惜提起世子夫人,當即就按捺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