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錦惜幾乎是在看第一條的時候,就已經覺到那一從自己四肢百骸之中升起的寒意!
本來反賊責斥當權者無能,幾乎是所有檄文裏通用的。
不管是真是假,先按上再說。
以為,這一份檄文也是如此。
誰料想,僅僅是在這第一條看似尋常的因由之中,薛況便道出了一場駭人聽聞的戕害!
檄文中言道:
偽帝蕭徹,位本不正,自繼位以後庸碌無能,從政初年在江南水災、湖南旱災等事上調度失當。且因先皇時邊關戰事而對薛氏將門心生忌憚,繼位之初便暗中打。特遣心腹督軍,致使其父薛遠、二叔薛還、大哥薛冷殞命沙場,忠魂蒙冤!
後又及薛況本人。
邊關連捷之後,曾為蕭徹伴讀的顧覺非偏進讒言,聲稱薛況擁兵自重有謀反之嫌,未料證據不足,為除此功高震主之大患竟外結匈奴,於含山關一役時陷薛況於死地!
如此天子,昏庸愚蠢,乃社稷之禍,不堪為帝!
陸錦惜眼前都有些眩暈,在看完這第一條的瞬間便一下想起了當初還在將軍府時候接過的孫氏、賀氏,甚而是永寧長公主!
這些人,都是寡婦。
那時隻覺得薛氏一門忠烈,實在令人唏噓,卻未去深想其中是否有別的。
然而此檄文一出,卻似乎一下能解答當初的疑:那就是,薛況為何一定要謀反?
多年的籌謀,絕非一朝一夕才冒出來的念頭。
若蕭氏皇族一直因忌憚薛氏而有戕害之舉,那一切似乎都能解釋得通了。
更何況,後麵還有——
第二條責斥朝堂混,藏汙納垢,其中佞之最者有三:老太傅衛秉乾、老太師顧承謙,還有當朝大學士顧覺非!
責斥衛秉乾,用的是“公私用”“貪贓枉法”“縱容親族”;責斥顧承謙,用的則是“口腹劍”“道貌岸然”“謀逆反叛”;到顧覺非的時候,那用詞便越見辛辣起來,說顧覺非“讒言善妒”“結黨營私”“殘害忠良”,作為作證的,自然是先前在第一條裏已經提到過的含山關一役的真相。
且裏麵提到,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薛況自稱一開始也並未懷疑,直到匈奴十年蟄伏,才意外從匈奴王庭之中發現了顧覺非曾與匈奴王庭之中幾個人來往的證據,由此得知了這令人痛惜的真相。
但盡管如此,他也未曾萌生出要歸順匈奴自匈奴謀逆之心,而是選擇回到了朝堂,實則是對天下的公理還有希冀。
可惜天不從人所願。
還朝之後所見的種種徹底讓這一位昔日的大將軍心寒,加之第三天中所述之因由,這才決意舉兵,討伐逆賊、清除佞!
而這最後的一條,也是最震撼的一條,是“蕭廷之”三個字就已經炸得陸錦惜頭皮發麻,差點沒將這一頁檄文拿住!
本不是什麽胡姬所出的異族庶子!
他竟然是先皇脈!
而且是先皇後衛嬙所出的嫡皇子!
薛況在檄文中稱,當年七皇子弱多病,先皇後憐遂聽老宮之言僅先為孩子起了個名,後先皇病危之際召集了兩大輔臣也就是衛太傅與顧太師,親自立下了詔,傳位於當時年僅五歲的七皇子,同時著令衛太傅與顧太師從旁輔佐。
誰料不久後竟發宮變!
世人皆道是當時的四皇子蕭齊奪皇位,謀逆殘忍殺害了先皇後與七皇子,可事實的真相卻被這兩大輔臣的謊言掩埋!
真正謀逆的,既不是四皇子蕭齊,也不是當時的德皇貴妃,而是以太師顧承謙和永寧長公主為首的蕭徹一黨!
彼時蕭徹雖為三皇子,可才皆平庸,不引人注目。
可偏偏他有一個野心、頗有遠見的姐姐永寧公主,深得皇帝喜,出宮毫無阻礙,且以公主之結群臣,又因與薛氏一門當時的二公子薛冷婚,得到了間接接兵權的機會。
宮變當日,四皇子蕭齊不過是個中計的傻子,聽信下麵人傳謠,誤以為新皇登基必要先除掉自己,索先下手為強。
由此為長公主一黨利用。
借鎮逆黨為名,暗遞消息與當時的衛統領也就是的侄子、薛況的大哥薛冷,引衛廷,與兩大輔臣裏應外合,控製了局勢。
先皇後衛嬙為真正的黨殺,一代紅香消玉殞;原本的四皇子蕭齊則淪為了替罪羊,在變之後,作為一名棋子的價值便消失殆盡,死在囹圄之中,
由此蕭徹終於登上了帝位。
永寧長公主也順勢為了朝野上下最有權柄的人之一,幾可與兩大輔臣比肩,蕭徹對其更是言聽計從!
隻是他們千算萬算,都算不到,那本該已經死去的七皇子,今日竟然死而複生!
他當年本就沒有死。
怕是當年謀逆的顧太師與永寧長公主機關算盡都料不到,暗中救下七皇子的,乃是同樣參與了這一場宮變卻良心難安的薛冷!
這一位後來也被戕害至死的忠臣良將,在宮變之後,將奄奄一息的七皇子送至回生堂大夫張遠誌救治,好不容易才留下一條命來,卻因顧承謙當年辣手挑斷七皇子腳筋,而落下了永久的、難以治愈的疾!
為掩人耳目,薛冷將此事告給自己的二弟薛況。
於是才有了後來那使薛況的德行為人所詬病的邊關胡姬、異族脈,所謂的“胡姬所出之庶子”,便是當年的七皇子!
十六七年過去,瞞天過海,京城上上下下都被薛況與胡姬之間的故事所迷,誰人又真正向這在科舉改製之前毫無存在的異族庶子投以了關注呢?
所以,從頭到尾,本就沒有什麽薛氏一門的大公子薛廷之,有的隻是一個忍辱負重、蟄伏多年的皇室脈——
七皇子,蕭廷之!
這樣的一場變,這樣駭人聽聞的一樁辛,縱使其中有關於七皇子是如何在眾人眼皮子底下被薛冷暗中就走的細節太過模糊,可整件事的廓竟是如此地清晰……
並且,吻合陸錦惜先前的猜測。
隻是並沒有想到薛廷之的份,竟大到這個地步,更沒有想到……
心裏麵的,一時有些難言。
這時不用萬保常說,也明白這一位在太師府勞了大半輩子的老人家,為什麽在跑進門了之後,又躊躇猶豫,不敢將消息告訴老太師,也不敢給他看這一份檄文了。
誰能承得住這樣的重擊呢?
昔日老太師信任薛況,甚至因為朝中以顧覺非為首的幾個人懷疑薛況謀逆的事,與自己一手教養大的親生兒子決裂,至今不曾和好。
如今薛況這一份討逆檄文,筆鋒尖銳,言之鑿鑿,竟將老太師指為了臣賊子、責斥他實為罪魁……
檄文的真假,陸錦惜無從判斷。
可這一刻,指尖輕,心尖也輕,眸閃爍間已覺出了一種近乎於滅頂的窒息與難熬。
想將這一頁紙收起來,就當自己什麽也沒看到,也不給老太師看到。
可打從萬保常進來那一刻開始,有的事就已經注定了。
這樣大的事,他二人又先後出這般異樣的神,顧承謙活了這許多年的人了,還有什麽看不明白呢?
他隻將指尖棋子了下去,然後向陸錦惜出了手:“給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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