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玹將林歡撿回東廠時, 前東廠掌印太監蘇止德正在堂下訓人。和沈玹不同，蘇止德天生生了一張慈眉善目的臉, 面上總帶著七分笑容, 年紀有些大了，兩鬢霜白，笑起來的時候眼尾的皺紋很深。

他連訓人也是笑瞇瞇的：“別總是一副世人皆醉我獨醒的清高樣兒, 你以為自己是個蓋世英雄, 在皇上眼里咱就是一條磨尖了牙的狗。濁濁世，風起云涌，咱們漩渦之中，除了自己還能救誰”

階前的人跪伏在地上, 雙肩抖。

“今兒你因為一時心放了王家孤，十年之后, 王家后人就會帶著深深的仇恨擰斷你的脖子。別跟本督說什麼善有善報惡有惡果, 傻子才相信這世上有絕對的善和惡。”

說罷，蘇止德滾著手里的文玩核桃，稀疏的白眉下雙目虛合，緩緩道，“來人呀，拖下去砍了，給兄弟們長個記。”

那名番子被拖下去的時候, 頭都尿了, 地上一行散發出難聞味道的痕。

沈玹按著佩刀, 一手領著林歡瘦得皮包骨的后頸, 漠然地看著眼前的一切。

蘇止德好像才發現他似的，倚在太師椅中拖長語調說：“沈七，你撿了個什麼東西回來”

那時候沈玹還沒有將名號改回來，依舊用沈七的名字。聽到蘇止德發問，沈玹將瘦小的林歡往前一推，沉聲說：“回來的路上見他與別的太監搶食吃，兇狠，力大，是個練刀的好苗子。”

“若論刀，短期東廠無人會是你的對手，再找一個練刀的孩子過來，太贅余了。”話雖這樣說，蘇止德還是朝林歡招了招手，“小孩兒，你過來給本督瞅瞅。”

林歡咬著手指沒有，只抬眼看了看沈玹，一張臉瘦得只剩下一雙大眼睛似的。

沈玹的眉和眼睫格外濃黑，垂眼看人的時候會在眼底投下一圈影，冷得很。他警告林歡：“想活下去，就得乖乖聽話。”

蘇止德看上去笑瞇瞇的一個人，脾氣卻古怪得很，殺起人來不講道理。沈玹不想這麼小的一個孩子死在這兒，盡管這個孩子是他帶回來的。

林歡于是睜著一雙大眼睛，走到蘇止德面前站定。

蘇止德瞇著眼打量他，含著笑，眼睛卻很冰冷，像是吐著信的毒蛇。前一刻蘇止德還在笑瞇瞇地看林歡，下一刻卻是一掌扇到了他面前。

林歡年紀雖小，但天生反應靈敏，下意識躲開了他的第一招，掌風幾乎著他的鼻尖掠過。然而第二掌便沒那麼幸運地躲開了，直接將林歡小小的子拍出了一丈多遠，滾了幾圈跌在地上。

沈玹擰了擰眉，指節挲著刀鞘。

好在林歡骨頭，只是輕輕地呸出一口帶的唾沫，隨即拍了拍太監服上沾染的灰塵，搖搖晃晃站穩。自始至終，連悶哼一聲都沒有，冷靜得像是一尊木偶。

天生的殺手。

“不錯，不錯，反應快，也耐打。假以時日，不會比你差。”蘇止德很滿意，對沈玹說，“將他帶回你的玄武役，以后，這小孩兒就給你教養了。”

沈玹點點頭，剛要走，蘇止德又住他：“聽說本督賜你的金銀你都退回來了這可不行啊，沈七。屬于你的，你就得拿著，哪怕將來有人你千歲爺你也要著。如今這世道，哪還有什麼清呀你要是什麼都不拿倒顯得奇怪了，總讓人疑心你想要更高的位置。”

他話語中帶著若有若無的警告意味，沈玹沉片刻，眉宇間是與年齡不符的冷和倨傲。良久，他微微低頭躬，說：“屬下教。”

沈玹帶著林歡去清洗上藥，了服，才發現這孩子更是瘦得目驚心，也不知多久沒有吃過一口飽食了。

藥盒里有零零碎碎的服藥丸，苦的很，林歡卻是抓一把就往里塞。沈玹見了忙搶下藥瓶，斥責道：“藥也吃，想死直說”

林歡只是眨著眼，很小聲很小聲地說：“哥哥，我。”

那一聲哥哥無疑了沈玹心中最的一弦，他想起了去年死在自己面前的阿七

眼里的戾氣消散了不，沈玹垂下眼魯道：“上好藥，等會帶你去吃個夠。”語氣雖然冰冷，但作溫了不。

林歡的食量比沈玹想象中的要大，他一個人能吃四個人的飯量，仿佛肚里是個無底，起來簡直六親不認。

有一回吳有福熬了一碗福壽湯，這湯雖看上去甘甜可口，卻是劇毒無比，乃是做暗殺之用的。吳有福將湯擺在膳房的案板上，就轉去配其他的藥方了，誰知就是這麼一時不察的事，那福壽湯盡數被林歡飲。

等到吳有福發現不對轉過來時，林歡已一咕咚栽在地上了。

好在那福壽湯還未研制完全，否則林歡一條小命就要代至此。后來，吳有福再也不敢在膳房煉藥了，生怕一不留神毒死了時常來順東西吃的林歡。

冬去春來，一提起林歡吳役長就犯愁，著左手包子右手烤的林歡長吁短嘆：“哎，小林子，你說你可怎麼辦喲貪吃這樣，今后哪個姑娘敢和你對食”

“哈哈哈哈他那哪能對食啊，獨食還差不多”方無鏡笑著接上話茬，“我說老吳，你不是有個曾在膳房當差的外甥麼，配小林子正合適。”

“阿朱啊只要同意，我自然沒意見。”吳有福倒是不反對，反正自己也是太監，他對同樣為太監的林歡并不排斥，還笑著問他：“怎麼樣小林子，要不要給你們牽線”

林歡對姑娘的樣貌品都不在意，只問了一句：“做飯好吃麼”

吳有福笑瞇瞇點頭：“好吃，不比我差。”

林歡將最后一個包子咽下，點點頭：“那我沒意見。”

直白又純真的模樣逗得吳有福和方無鏡哈哈大笑。吳有福嘆道：“這麼多年了，怎麼還跟著長不大的孩子似的，又呆又傻，知道怎麼照顧姑娘麼”

“知道。”林歡認真地說，“我會讓吃飽穿暖，有好吃的分一半，不會讓掉眼淚，不會讓別人欺負。”

后來北狄細作鬧城那會兒，林歡去洗碧宮匯報軍時見過阿朱一次，是個很可的姑娘，上有著一人的食香氣，林歡很是喜歡。

只是，不知道阿朱姑娘喜不喜歡他這樣的太監呢

如此糾結了數月，林歡一次外出歸來，在京師城門邊見了幾個人。

說是人，也不那麼，說也有六七年不曾見過面了；若說是陌生人，也算不得陌生，畢竟他的骨子里還流淌著與他們一樣的脈

他的母親。

那個因為家貧，而用一只將他哄去閹了做太監的親生母親。

婦人已有些老態，明明也才四十出頭，就被歲月和苦難彎了子。一手提著一袋子換來的糧，一手牽著一個五六歲的孩兒，背上還背著一個不足周歲的嬰兒，像是一頭老牛氣吁吁地走著，神灰敗，與周圍鮮亮麗的行人格格不。

林歡不自地勒馬回，躍下馬背朝老婦人走去。

他穿著東廠番子的服飾，雖然一張包子臉稍顯稚，但仍擋不住滿威風氣勢，行人不由地避讓，給他讓出一條路來。

干凈的靴子停留在自己面前時，老婦人還有些沒回過神來，愣了愣，才將驚的孫往自己懷中摟了摟，抬起一張滄桑老態的臉來。

而后瞳仁一，猛然怔住。

像是見到了什麼不可置信的東西，枯瘦干裂的手劇烈地抖起來，一眨不眨地盯著林歡，渾濁不堪的眼中拉滿。起著死皮的抖著，良久才試探道：“歡、歡兒是你嗎”

“是我，我是林歡。”林歡覺得自己的陳年舊傷又有些泛疼了，一句阿娘滾在邊，又被他生生咽下，只說，“我后來回去探過一次親，可你們都不在了，我不知道你和大哥搬去了哪里，找了很久也沒找到。”

他回來過

自己這個做娘的為了幾口糧食將他賣為太監，他卻仍回來看過自己

婦人淌下一滴渾濁的眼淚，又用糙的手背抹去，喃喃地說：“村里發大水，房屋被沖垮了，我們搬去了百里之外的青花縣。”

林歡哦了一聲，沒再說話。

不知為何，老婦人總覺得林歡猜出了什麼。當年他們舉家搬走，不僅僅是因為漲洪水的原因，更是怕再見到林歡，怕林歡有朝一日會拖著殘缺的回來找，質問為什麼要拋棄他，為什麼要騙他所以，才帶著強壯的長子和那二十兩賣兒的銀子倉惶逃走。

“歡兒，你別怨阿娘，阿娘也是迫不得已才那麼做的。”老婦人越發愧疚，低著頭不敢看他，“當年你爹死了，你又吃得太多，阿娘實在養不活”

“這個姑娘，是大哥的孩子嗎”林歡忽的打斷，蹲下看著那怯生生、臟兮兮的孩子，依稀可以辨出大哥眉宇的廓。

老婦人眼淚，點頭說：“是你大哥的長，你進宮第二年生下的。”

言辭閃爍，并沒有說大哥娶親的這筆錢，就是他當年的賣錢。

林歡很喜歡孩子，在東廠時，他也時常會逗沈提督和長寧長公主的兒玩。他幾乎是下意識地手去孩子的臉頰

料，老婦人卻像是如臨大敵似的，一把拉住孩兒細瘦的手腕，將藏在自己后護住，仿佛林歡是什麼吃人的洪水猛。

林歡的手了個空，僵在半空中，良久才靜靜抬眼看著自己的母親。

老婦人的眼里有尷尬和忌諱。在許多人眼里，太監永遠是骯臟的怪，哪怕這個太監是親手送虎的兒子，也依然忌諱。

后噠噠的腳步聲響起，手下的番子朝他抱拳行禮，恭敬道：“林役長，廠督讓您速回。”

“役役長”哪怕是鄉野村婦，老婦人也該知道這并不是個小，一時間，既驚訝又忐忑，更是局促不安了。

“知道了，馬上回。”

林歡打發走下屬，便見老婦人忽地拉住孫跪下，抖著肩唯唯諾諾道：“大、大人賤民有眼無珠輕慢了大人，請大人千萬莫要責怪賤民給您磕頭”作幅度之大，甚至驚醒了背簍里睡的孫。

“別”林歡扶住。

想了想，他從解下腰間的錢袋遞到侄手中，小孩很膽小，不敢收，他便塞在懷里。接著，他又解下佩刀上的玉飾，甚至連刀柄上的鏤金花紋都摳了下來，一腦塞到小侄的懷中，而后才了干枯發黃的發頂，平靜天真地說：“不要怕我，長公主和廠督的孩子，我也是經常抱著玩的。”

一聽他竟能抱著長公主的孩子玩耍，老婦人原本傴僂的腰更彎了些，將額頭深深地埋塵埃里，低賤又可悲。

相顧無言，原本是脈至親的兩方人最終了無話可說的陌生人。

林歡撓了撓后腦勺，不知道該說什麼了，便起上了馬，揮鞭離去。

東廠，才是他的家，他永恒的歸宿。

場，阿朱端著一碟熱騰騰的梨餅從膳房出來，見林歡垂著頭悶悶不樂進門，便笑道：“怎麼啦林役長，這麼不開心”

“阿朱。”林歡抬眼看，一聞到餅的香味，不由眼神一亮，心中的低落消散了不。

一見他不斷咽口水的模樣，阿朱便知道他貪吃癮又犯了，便手拿了兩個熱乎的餅給他，遞過去道：“喏，給你兩個，再多就不可以了，這原是給殿下做的。”

說著，眼珠伶俐一轉，笑瞇瞇湊過去低聲說：“不過你若喜歡，以后我都私下做給你吃。”

林歡接過餅咬了一口，被燙得直哈氣。

“呆子，慢些吃。”

林歡饜足地瞇了瞇眼，真誠道：“阿朱，你真好”

“現在才知道我好啊”阿朱笑著了他的額頭，哼道，“我家林寶寶還真是個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