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中秋節,這一天正午時分,略顯人氣冷清的韓府中終于又見到了小閣老。
徐北游和蕭知南本打算到老爺子的府邸過節,畢竟老爺子正在生病,子大不如以前,不好太過折騰,只是被韓瑄一通訓斥,說了一大堆諸如君臣有別、禮不可廢的話語,最終由老爺子拍板決定,去飛霜殿過節。
不過徐北游卻也覺得不必太早,待到傍晚時分再去也不遲,所以在下午的這段時間里,他就專心陪著韓瑄,父子兩人也不怎麼說話,就是在府中漫步,徐北游偶爾會說起他前段時間的見聞,比如南疆的祝九,草原的四大活佛,以及東北的秋月和已經死的牧棠之。
韓瑄比起前幾年,明顯老了幾分,眼神也渾濁許多,舉止之間多了幾分無法掩飾的老態和疲態,這讓徐北游心復雜,生老病死是天道規矩,任你是地仙十八樓境界的劍仙,還是人間富貴至極的帝王,都不能違背。
走到一株正凌寒傲放的花前,韓瑄忽然停下腳步,輕輕捶著后腰:“三百六十五步竟然足足走了小半個時辰,不服老不行啊。”
徐北游笑道:“散步本就不在于一個快字,三百六十五正合周天之數,不快不慢,剛剛好。”
“南歸。”韓瑄用滿是老人斑的手掌握住徐北游的手掌,流出幾分難得的溫,“你就不要安我了,自家人知自家事,什麼周天之數,老了就是老了,人老不以筋骨為能,就是走不了。”
“父親”徐北游還想解釋。
“南歸,你是個難得的厚道又不迂腐之人。”韓瑄打斷了他還未出口的話語,繼續說道:“君子可欺以其方,難罔以非其道。想要堅持自己的道,知易行難。一個人堅持一天不難,堅持一年不難,那麼十年百年呢想要堅持一輩子更是難上加難,你這些年來,做得很好,我很欣。”
徐北游稍稍沉默,然后發自真心道:“殺人不難,止殺卻難。逍遙不難,難的是扛起一座大山。如今父親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上有君王,下有群臣,上背著朝廷,父親最難。”
聽到這番話,哪怕是久經世事沉浮的韓瑄,也有些難言的,他轉過頭著徐北游的面龐,“南歸,要到申時才要進宮,咱們去那邊的亭子里坐一坐,我有幾句話想要對你說。”
“是。”徐北游應了一聲,扶著韓瑄走到亭子中坐下。
“你也坐。”坐下后的韓瑄了下手,徐北游先微微欠,然后才坐到韓瑄的對面位置,雙手分別置于雙膝之上。
韓瑄著徐北游問道:“南歸,我問你個問題,你要實話答我。”
徐北游點頭道:“父親但問就是,北游不會有半句虛言。”
“好。”韓瑄嗯了一聲,盯著徐北游的雙眼,緩緩問道:“南歸,你說這世上何人最親”
徐北游微微一怔,只覺得答案千頭萬緒,沒敢貿然回答,思量片刻之后才回答道:“父母子最親。”
不過出乎他的意料之外,韓瑄卻是搖頭道:“這話對也不對,對于子而言,自是如此,可對于父母而言,卻是未必。”
徐北游更
是不準老爺子的心思,不由問道:“還請父親教誨。”
韓瑄緩緩道:“詩經有云,哀哀父母,生我劬勞。按理說,人生在世,難報之恩就是父母之恩。可有幾個做兒子的作如是想十個兒子有九個都想著父母對他好是應該的,于是恩養也就了當然。”
徐北游張了張,不知該如何答話。畢竟他與韓瑄之間就是父子,韓瑄是父,他是子,按照韓瑄所言,父子之親只有父對子親,他該如何回答更為微妙的是,徐北游并非親子,這番話似是在說他,又似不是,讓他徹徹底底不準頭腦。
徐北游沒有出聲,靜靜地著韓瑄,靜待下言。
韓瑄繼續說道:“南歸,你知道當初我為何養你卻又不讓你認我為父,而是稱之為先生,以師徒論之”
徐北游搖頭不知。
韓瑄笑了笑,略帶自嘲道:“這便是我的私心了,剛才我問你什麼人最親,你說是父子,可是有些時候,最親之人不是父子,是師徒。兒子將父母之恩視為當然,弟子將師傅之恩視為報答,所以當初我與你不做父子,而是做了師徒。”
徐北游怔住許久,然后才輕輕嘆息一聲,“確實是這個道理,我與生父之間”
他沒有把話說完,只是陷了沉默。
如此許久,韓瑄瞇起眼看了眼亭子外的日頭,說道:“時辰快到了,我們也該進宮了。”
夜之后,飛霜殿中比起平日多了幾分人氣,蕭知南把蕭元嬰和蕭羽也接進宮來,心來之下,姑侄三人決定要親自下廚,銀燭、秋、輕羅等子倒是沒了用武之地,只是最后的結果難免有些不盡如人意,蕭元嬰這丫頭就不多說了,年紀又小,又是長年習武,蕭知南也是自小十指不沾春水的,好在還有一個早已嫁作人婦多年的蕭羽,雖然做出的飯菜香不佳,但是這個味道,還能勉強口,否則這頓團圓飯是真的沒法吃了。
徐北游倒是無甚所謂,就是生吃幾塊石頭也不算什麼,不過韓瑄卻是上了年紀,腸胃可經不起這番折騰。
飯后,一家人坐在飛霜殿外的臺上,吃月餅賞月,其樂融融。直到亥時時分,由蕭羽和蕭元嬰陪著韓瑄,徐北游和蕭知南去了趟太廟,回來之后,已經近乎夜半時分,蕭知南還要理那些堆積如山的奏折,便由徐北游護送著老爺子出宮回府。
夫妻兩人已經商議定好,這幾日里徐北游就安心陪著老爺子。
自從進承平二十四年以后,韓瑄似乎已經連老驥伏櫪志在千里這樣的話語都不去說了,此時坐在馬車上,更是有些難以掩飾的疲態,可又因為人老覺的緣故,遲遲不曾睡去,只是依著車廂的廂壁,怔然出神。
回到韓府之后,韓瑄執意讓徐北游先去休息,徐北游拗不過他,只能先行離去,韓瑄由侍攙扶著慢慢走回臥房。
韓瑄一生清苦,素來不喜暖床之事,所以在熄燈之后,空空的臥房就只剩下他一人。
老人躺在床上,并無睡意,睜大雙眼著頭頂幔帳,喃喃自語道:“既是師徒又是父子,南歸你能走到今日這一步,為父也就沒什麼放心不下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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